为春天写一首歌:读《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1)

冬暖春寒,新年的开端,一切都反常,感觉这世界正以极其枯燥而又暴烈的方式向人间抗议。我披上长长的围巾,看窗外细雨绵密,就这么无休无止地下着,下到架上书页受潮翻浪,一本一本侧面看去像极了地层褶曲的模型,也就无心翻书阅读,只得这么坐着一下午。

春天总是这样,大概每到了固定的时间,等气候温湿各种条件都成熟的时候,就得重新经历一次懒病发作,感觉世界实在无味透了,这个肉身不过是泡在潮湿空气里等待细菌偷偷摸上来作怪的一大块海绵,转身就可以拧出一滩水,照见自己宅男一样不事修饰的邋遢外表,然后还转回去这么坐着,继续吸水发涨。

这座房子东北侧虽然有大片玻璃采光,但方位不佳,室内总是昏暗幽阒,时间彷佛不存在,不像之前一整年住在碧潭山上,总会有山色提醒现在几点是什么季节。同样是春天,如果早晨无雨,山色总是明亮温润,过午之后一切就渐转浓重,山腰那间寺庙边缘开始模糊,直到一日将尽,大概也就是那样的感受 不过都是过去式了,像现在这样日子过得不清不楚迷离恍惚,往往让人害怕,好像不盯紧时间不行 于是一天到晚跟那个长了指针的小方盒子对望,目光追随针尖的移动,只是时针的转动总难以察觉,分针约略可知,大概一个人看东西看傻了,也还能体会一点什么。但在红色秒针一跳一跳之间,我往往感觉一股强烈的忧伤如潮水,漫过整片心绪的沙滩,先前所思所想所留下的痕迹脚印,忽然全都不见,只剩空荡荡无人理会难堪的沉默。虽然也还是坐着,却是被沙发深深吸入陷落,再也站不起地坐着了。

往往茫然。

他们说,春天有时是这样的。哲学家海德格尔曾经引述过一个寓言,说女神“烦”某日将一块黏土捏成人形,请来朱庇特大神赋予此物灵魂。但事成之后,二神开始争夺人的归属,连土地神都来分一杯羹。只好请农神来裁判。农神说,人的灵魂来自于朱庇特,身躯来自土地,但这形象却是由“烦”所造出的,所以人死后灵魂归天,身化尘土,但只要他活着,“烦”就可以占有他。

是以操烦,并且深深感觉再无逃脱的可能。其实就算想逃,能逃到哪里去呢?白昼时光从指间流逝,流年暗中偷换,找不到一个可以称为家的所在,只好让心漂流在时间动荡的海洋上,像一艘无桅之船,默默祈祷登岸的时刻到来,在港湾的繁密灯火之中,望见那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那时候,会不会听见杯盏相触之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恣情纵性地吟唱着:“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

那是开元二十一年春天的某个夜晚,李白在安陆兆山的桃花源宴请他的堂弟们,春花满盛,明月清辉,席间羽觞交递,高谈开怀,仿佛此生最好的时光。于是李白提议该来写诗纪念一番,众人兴冲冲备妥墨砚纸笔,各自抒发欢快心绪,而由李白总成一序。他或许轻轻笑着,微一沉吟,起心动念处,大笔一挥而就 又或许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思绪万端,久久不能落笔?

早在李白之前,王羲之已在《兰亭集序》里写道:“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而王勃也在《滕王阁序》里这么写:“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诗酒相会,总是既喜而复悲。我不禁想起朱天文所说:“幸福的时刻,我每每感觉无常 ”

对于生命本身的限制,汉代的诗人们早有深刻的感受,那种无端端的恐怖,使他们写下:“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难道漫漫长夜除了酣豢游乐,再无解套的方法?古希腊伊比鸠鲁学派的哲学家们认为:人们只有通过有节制的享乐,度一种宁静的生活,才会得到精神上的愉悦。但他们最初也只是冀望人能解除对诸神及死亡的恐惧,不料其末流一样沦入享乐主义的困境,我们凭什么信誓旦旦,认为现世可以安稳,而心念终不飘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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