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遗忘的远方:读《登楼赋》(1)

那时夏夜溽热,你们在盆地南方的校园顶楼,望着从云层间透露出的稀疏星光,一边喝着微温走味的啤酒,一边模仿伪文艺青年谈天说地。大一新鲜人总是做作,话题必然转到理想,说世界怎样运转并不顺畅,成人那一套如何虚假,说一些你们其实并不太明白但意见很多的事。等到话题用罄再无可说的时候,你们只好开始聊自己的家。你说一样是这个季节,发布台风警报但停课仿佛没有希望的时候,天地间吹起十一级阵风,大浪涌向岸际,在堤防上轰然打出七八米高的浪花,而你站在面海的教室之外,让这一幕铭刻在你心底,成为故乡永恒的意象。然后你读到杨牧,他在西雅图涉足入海,此地或将谣传海啸。你开始意识到有一种距离叫做遥远,难道只是因为一海之隔,就会让人愁思弥漫,因而生出许多诗意的想像吗?即使你清楚知道,只要一张机票就能带他横越万里,回到这座使他朝思暮想的岛屿,那么这些所谓诗意的想像,岂非从黑暗内里缓缓爬长出来的无根藤蔓,任意攀附,因为浪漫的缘故,不必负起任何责任?

或许那应该是一种掺杂了绝望、悲伤、忧惧与憎恨、自我说服以及精力涣失的复杂感受,在他处流浪,眼睛却看着来时的方向 船尾渐行渐远的水纹 康有为会想到这些吗?当他从香港而加拿大,从新加坡而欧洲,游踪遍历罗马、巴黎、雅典等大城市,面对泰西文化摇篮,口中说着沮丧的言语,只能“感喟欷嘘,不能自己”。陈芳明会想到这些吗?当他浪游在美国的土地上,听着巴布·狄伦和琼·拜兹的音乐,他说“易伤,脆弱,战栗,是那时候初临异国的心情。 我无端恨起家国,恨起身世,恨起放逐的、垂危的岁月 ”你无法想像他如何爱着那个背叛了他的远方。

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还有更好的句子吗?

汉献帝兴平元年(公元191年),关中陷入战乱,王粲南下荆州依附刘表,却因为容貌丑陋,加上身材太过矮小,无法得到刘表的重用,投闲置散。这对王粲而言很是难堪,因为早在少年时代,他就已经受到当时文坛大老的青眼:

献帝西迁,粲徙长安。左中郎将蔡邕见而奇之。时邕才学显羞,贵重朝廷。常车骑填巷,宾客盈坐。闻紧在门,倒屣迎之。粲至,年既幼弱,容状小,一坐尽惊。邕曰:“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

《三国志·王粲传》

这样的生活过了十二年,愤懑忧愁之心与日俱增。他在《七哀诗》里写道:“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为什么留下来?那些无根藤蔓日渐茁长,缠绕内心,让他喘不过气,除了登高览胜抒解情绪,他没有去处。然而宋代周邦彦这么说:“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莫上最高梯?你无法明白这其中的关连。

其实你是明白的,当王粲登楼远望,心念起伏轮飘电旋,对世问纷乱种种,只能发出无奈的长叹。如果天下安定,就能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不管路途有多遥远;如果天下安定,就能够贡献一己之心力,而不是匏瓜徒悬,虚度一生。但这样的愿望可能实现吗?他看不见那样的可能,只看见时局持续恶化,平野萧条荒凉,兵士还在为了战争而奔走不息。于是从“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到“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忧愁竟是不减反增了。

你想起余秋雨笔下那座日军墓园,藏身在新加坡某个僻静的角落,园中埋着二次大战的战犯、妓女,以及一位知名的文人二叶亭四迷。在电影《望乡》中,妓女们的墓碑全都朝北设置,仿佛仍然怀抱着生前的愿望,隔海眺望远在大洋之北的故乡。然而余秋雨告诉你,在真实的那里,墓碑不是朝北,而是朝西。难道生命如此劳累,连死后都不得安息,还必须背负着生前的罪愆,即使是最卑微的心愿 面朝故乡 都无法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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