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了电话,那头声音好平静,自言鬼门关前走一遭,好容易捡回性命,虽然未到看破一切的地步,但有些事情是看得淡了。金钱逼人走上绝路有如是者,活在这利益关系蛛网密叠的世界里,摊开报纸打开电视,时刻闻见亲友失联期年,再见竟成白骨的事情。那人也是一样窘况,只差一步便隔天人,我说,好险好险。
现代人生活不易,冯谖倒是来得痛快,一把火解民倒悬,皆大欢喜,但前提是背后老板得像孟尝君。这事记载在《战国策·齐策》中,冯谖为孟尝君门下食客,平日碌碌无所为,只是弹剑唱歌。一日为孟尝君收债于薛,冯谖召集所有债务人,把大家的债权契约都烧光了,说是为孟尝君“市义”。其后孟尝君受谗失势回到薛地,却见父老夹道欢迎,始知冯谖之用心。冯谖接下来更巧妙利用国际情势,替孟尝君在齐、秦二国安排位置:“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
《战国策》是辑录战国时期谋臣策士谋划或辞说的著作,由西汉刘向编纂。由于此书非一时一人之作,孟尝君的形象往往也因此前后矛盾:他会因为贪图楚王死后太子继位的利益,被苏秦耍得团团转,却也能礼贤下士,以四马百人之食奉养一个专门毁谤他的夏侯章;他可以饶了与自己夫人私通的舍人,也能受公孙戍之谏,而不计较他是收人礼物前来游说。但在《孟尝君逐于齐而复返》一章中,谭拾子以“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来劝谏孟尝君不要秋后算账,而孟尝君“乃取所怨五百牒削去之,不敢以为言”。 五百个仇人,好长一列黑名单,但这人未免也太会记恨了。
究竟哪一个孟尝君才是真正的孟尝君,我不知道。只是历来评论冯谖烧债市义一事,总以孟尝君因能容人之故,卒得贤士。然而《史记》对此事的记载不同于《战国策》,司马迁笔下的孟尝君器量狭小,常惧善恨,但比《战国策》里的那个形象要聪明多了。同样是冯谖弹剑唱歌要求更好待遇的情节,《战国策》里的孟尝君豁达大度全不计较,而司马迁笔下的孟尝君初虽不以为意,但见他要求越来越过分,不禁动怒,“薛地收债”一段,《战国策》无只字提到债从何来,只言贴出公告征求会计专家,而《史记》却写是孟尝君派人放贷,又无从索息,才听从传舍长的建议找了个无用之人前去收债。(怎么这么像地下钱庄和讨债公司的结合?)
至于烧债一事,战国策里的孟尝君是等到冯谖双手空空回来报告方知始末,又生不起气,只好自认倒霉,既往不咎。要等到齐泯王罢黜他后,他才明白冯谖到底为自己做了什么。而司马迁写孟尝君在国内就听说冯谖干了什么好事,气得找人叫他回来追究。不过当冯谖一说明理由,他马上就能理解其用心,因而拊手称谢。由此观之,这个孟尝君脑筋清楚多了 只是也奸诈许多。
比起《战国策》,我其实更愿意相信《史记》。司马迁让孟尝君的人格完整了,聪明而狡诈,有金钱亦有权势,耍狠不落人后,结果是无所不为。周赧王三十一年,孟尝君与齐泯王交恶,竟投靠魏昭王以为相,联合五国军队攻伐齐国,致使齐泯王逃至莒地而死于莒,全无同宗之德。后来孟尝君死,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终使他绝嗣无后。在世无纤介之祸,但死后连个捧饭的人都没有,不可不说是因果自种矣。
要讲因果就得谈报应,比起信陵君“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孟尝君祸延三代,不为无稽之谈,因为司马迁可是亲眼见到此事,绝不唬人:
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