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红》第四节

梦境也像台风过后的庭院那般乱,她倒是方向清楚,好像来过很多次,其实是第一次来。绕过弯弯曲曲的小径,天是黑的,没遇到半个人,路的尽头是海,无声之海,倒像一匹黑绸布,上面银光点点,也不知是白色鸥鸟还是星月倒影。在陆海接泊处,她一眼就认出妈妈的脚印,比照片上的那枚大,而且像铁铸的。她抓住脚印拇趾往上提,果然这脚印是个盖子,底下立刻涌上一股森冷,她往下走,狭窄的石阶,似乎无穷无尽往地心延伸。她听到自己的心跳比脚步声还响,四周一片漆黑,那种黑是关了几百年似的冷黑。她试着喊:妈妈!听到回音,仿佛这地窖极为辽阔。就在她几乎放弃时,她听到下面隐约传来回答,是妈妈的声音,听起来还得往下再走一阵子。

“嘿,我的小情人,下来抱妈妈一下!”

妈妈没变,还是那么美。她伸开两臂拥抱妈妈,妈妈吻她的耳朵,说悄悄话:“跟妹妹要永远相爱!”声音听起来很远,像风一样。她说:“我累了,妈妈,抱紧我,我真的累了 ”

她不记得妈妈还说些什么,只觉得在妈妈的呵护下,可以安然入睡。醒来,是个陌生房间,色彩零碎、光影浮晃,脑子像掉入水泥桶,干了、硬了,什么也想不起。

“你看你,”一张苍白的脸映入眼帘,她记得了,是妹妹,在她后面站着一个男子,她也记得他是谁了。妹妹纠着眉头:“缝好多针,这下子公平了,我们都有疤!”说完,搂着她的脖子叹气:“姐,你好傻!”她完全记起来她有个孪生妹妹了,但不太确定她说的“傻”是什么意思,仿佛伤口是她的,傻是别人家的。

或许是痛吧,让她清醒起来。妹妹难得有点腼觍,介绍那位男子,她觉得他是个看起来令人舒服的人,没什么不好。

“姐,”妹妹握她的手,把手指头一根根掰开,跟自己的交握:“我们都有鱼尾纹了,要为自己过活哟!”

她流下眼泪,不是因为痛,也不是“过活”二字惹她伤心,大概是“鱼尾纹”吧,她记得小时候妈妈说过,摸到最后会摸到鱼的眼泪。

搬家那天,阳光掺了几绺凉意,初秋适合用来道别,恋恋不舍中又有几分爽朗。妹妹的家当惊人,卡车跑了两趟才运完。

她帮他们打点,想到什么就写在纸上,叮咛他们仔细办,男友倒是毕恭毕敬聆听,妹妹还是大泼墨脾气:“你听她的,我们只不过搬到二十公里外,姐以为我们上月球啊!”近固然近,渐渐也会远的。

她好好再看一次这个孪生妹妹,心里还是疼爱的。妈妈给了她月夜,却给妹妹艳阳。同时诞生的人,各有各的风景。

她送到路口,看车子转弯而去。秋天下午,她原本要往回走,想了想又转身,秋天下午适合散步,走一段路看看这片老宅区,兴建的事已谈得差不多,没多久这些大树院子都会消逝。

不知不觉走过头了,接到大马路来。她索性走下去,心情灿亮。她忽然想念妈妈,或者说,想念妈妈这个女人,她带领她们见识瑰丽的谜。

继续往下走会到哪里?不知道。也许路到了尽头,碰到废水塘,那就照一照自己枯瘦的影子;也许下一个路口转弯处,会遇见一个像妈妈的人,一个像妈妈一样和她的生命紧紧印合的人。

一九九六年四月《联合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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