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9) 

然而,过着平静生活的祖孙却因为他的一次酒后失言而惹来了横祸!

秦普有个街坊,是位前清的举子,两人年岁相仿,脾性相投,平素常在一起下棋小酌,谈古论今。

半月前的一日,两人如往常一样月下对饮,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来二去谈到了文玩上面,这位举人祖上也是玩古之人,说起家道败落前见识过的宝贝,口吻有些吹嘘的意味。许是酒喝得多了些,秦普生出了好胜之心,取出了一件从不曾示人的珍藏好好显摆了一番。

等到酒醒之后,秦普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下了大错,又一想当夜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那街坊怕是早已经忘了发生过什么事,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不见异常,也就渐渐放松了神经。

日子古井无波般的过去了十天,这一日他忽然接到了一张请帖,下帖子的人竟是北京卫戍司令王怀庆!

这王怀庆也是个传奇之人,坐卧起行总是左右不离一具漆红烫金、上书斗大“王”字的马桶,因此博得了个远近皆知的“马桶将军”的外号。

秦普对这位马桶将军的贪婪之名早有耳闻,那请帖上虽然只说他新近得了几件字画,听闻秦普乃鉴古的行家请他帮忙辨认真假,可秦普一眼便看穿了王怀庆醉翁之意不在酒,北京城里的大家无数,他秦普算得上老几?这一去只怕便是有去无回。

也亏得秦普这大半辈子走南闯北,颇有急智,虚与委蛇,使出了缓兵之计,将王怀庆派来监视他的副官灌醉,带着孙女逃出了北京城。

王怀庆闻讯暴跳如雷,一方面愈发认定了秦普果然身怀异宝,另一方面觉得丢了面子,立时使人做了秦普祖孙的画像,下令通缉。

祖孙二人没料到王怀庆如此大动干戈,本以为逃出京城就脱离了王怀庆的魔爪,却在保定府被官兵追上,虽然最终再次逃脱,秦普却是中了一枪。

再次被军警认出便是发生在火车上那一幕了,幸亏那些个警察只看过画像不敢肯定,结果被叶迎风吓退。

听罢老人的遭遇,叶迎风叹了口气,这便是“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一时的意气之争带来的是家破人亡,不过话说回来这老头儿也活了六十来年了,怎么还看不开?为了一件古玩竟是连自己的老命也情愿搭上,还连累孙女跟着遭罪。

他这么想着,虽然没有说出口,望向秦普的眼神却有些古怪。

二人目光相遇,秦普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哑声道:“叶先生定是认为老朽重财而轻生,落到这步田地也是活该吧?”

“这个……”叶迎风支吾着无言以对,即便他确实有这种想法也不可能点头承认,只好含糊地应道:“老人家不畏权势实在令在下钦佩,想必这么做也有自己的道理。”

秦普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似乎对叶迎风的言不由衷有些不以为然,轻轻叹了口气,视线移动投向光影闪动的窗外,喃喃道:“谁不惜命?老朽虽已年过花甲却也是怕死的,只是这件东西乃是当年东家所托,老朽曾在东家面前发下毒誓,粉身碎骨也要保它周全!”

说到最后秦普面色凛然,语气斩钉截铁,叶迎风不禁肃然起敬,这老人只为当年对旧东家一句承诺竟然不惜生死,实在是个忠信之人,他暗忖若是换作自己恐怕是做不到的。叶迎风起身朝秦普一揖到地,正容道:“古有荀巨伯以己身代友人命,秦老今为一诺而轻生死,令在下敬佩!”

秦普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叶迎风不发一言,那眼神仿佛要刺透人心一般,叶迎风迎着他锐利如刀的目光,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越来越重,暗暗惊心这老头儿无声散发的威严气势,两个人就这般对视了半晌,秦普忽地无声而笑,没头没脑地吐出个字来:“好!”

随着秦普疲累似地合上了双眼,叶迎风周身的压力也陡然消失,老人面颊上的红晕已经消褪,渐渐变得惨白,毫无血色的脸庞透出让人心悸的灰败,叶迎风有些担心地问道:“秦老,可是感到身体不适?是否将秦姑娘唤回来?”

针刺提神的效果显然正在减弱,老人的时间所剩无几,叶迎风便想将秦楚叫回来,谁知老人对他的询问置若罔闻,猛地睁开眼睛注视着面带忧色的叶迎风沉声道:“老朽想求先生一件事!”

叶迎风以为秦普说的还是“托孤”,他对这位重信守诺的老人生出了几分敬意,有心满足他的遗愿,也觉得安置秦楚虽然有些麻烦却也不算为难,点头道:“秦老放心,在下定会将秦楚姑娘安置妥当……”

秦普却摇头道:“先生误会了,老朽想拜托先生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叶迎风心头微动,秦普最牵挂的除了他的孙女儿也只有那件使得他家破人亡的宝贝了:“秦老请讲,在下必然竭力而为!”他自知做不到舍生取义,是以不敢承诺什么。

“楚儿不是福薄短命之相,老朽最担心的却是当年东家交付我保管的东西。”秦普双手颤抖着解开腰间的束带,掏出了一个薄薄的油纸包。

秦普将那油纸包按在心口,激动得连嘴唇都哆嗦不已:“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叫老朽遇到了先生,将此物交给先生保存老朽也能闭眼了!”

秦普的话让叶迎风大吃一惊,他虽然已经猜到老人说的应该就是这件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东西,他还以为老人会托他将东西送还原主,却没预料到秦普竟将这件东西托付给了他,保存与送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摇头:“秦老,此事却是不妥,理应交给秦楚姑娘,或者在下可以帮您将此物送至您信任之人手中。”

秦普黯然叹息道:“八年前老朽主家遭逢剧变,一夜灭门,老朽侥幸逃生,改名换姓四处漂泊,说起来竟然连知交挚友半个也无,楚儿到底是个女儿身,还要请先生照顾,此物若是交到她的手里,非但保不住,更加是给她种下了祸根,思来想去,唯有拜托先生了!”说着秦普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油纸包。

叶迎风乍听到秦普的第一句话便瞪大了眼睛,心中涌起无数念头,秦普后面都说了些什么竟是一个字也没听清,等他稍稍恢复了一丝清醒,秦普已经打开了油纸包露出了一件鞣皮软囊。

这种皮囊制作得极为精巧,用羔羊肚腹软皮鞣制,不怕刀砍水浸,在古时常用来传递紧要的信笺,后来逐渐流传开来用以保存易潮怕湿的物件,叶迎风一眼看去登时如遭雷击,皮囊封口已斑驳不堪的火漆徽记就算闭着眼睛他也决计不会认错!

叶迎风深吸一口长气,强自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向床前走去,颤声问道:“秦老可否允许在下看一眼皮囊内藏之物?”

还不等秦普开口,叶迎风的手已经抚上了皮囊,秦普一惊,下意识地将皮囊护在了胸口,怒目瞪向未得允许便伸手强抢的叶迎风,却见他脸上神情似哭似笑,面色白得透明一般,胸膛剧烈起伏,情绪激荡,痴痴地盯着皮囊的眼神如同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并无丝毫贪婪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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