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8) 

要说此刻的秦楚,衣衫脏污、发髻凌乱,面容上全是泪水混着灰尘留下的一道道印痕,眼睛又红又肿,实在没有半点美丽可言,偏偏瞧在白水的眼中如同一只寒冬中无依无靠的羊羔,说不出的孤苦可怜,让白水直恨不得将她抱在怀里狠狠地怜惜疼爱。

说起来连白水也觉得奇怪,他自忖虽不敢说阅尽人间美色,可在京城道上也混得风生水起,没少见识勾栏胡同的胭脂阵仗,却没有哪个女人能让他一见之下便仿佛丢了魂儿似的,莫非这便是传说里的缘分?

他在这边胡思乱想,却没注意到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引得包厢里其他三人皆是面色一变!

叶迎风目不转睛地盯着靠坐在床榻上的老人,希望能瞧出些端倪。

老人的身体陡然一僵,旋即颤抖起来,目瞪欲裂,悲愤交加,青紫的嘴唇抖动几下,猛地喷出一口血水,大叫一声:“天理何在!”

脑袋一偏,老人再度昏厥!

叶迎风没想到老人反应会这么强烈,一个箭步跳到床前,将老人的身体放平,手指搭上了他的腕口。

秦楚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魂飞魄散,死死捂住了嘴巴,望着面色严肃的叶迎风,泪珠滚滚却不敢放声恸哭。

“这是怎么啦?”白水被吓了一跳,他就算再迟钝也想得出自己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刺激到了老人,不禁慌了神,若是老人有个好歹,那秦楚还不恨死自己?

放下老人的手,又翻开眼皮观察了一阵,叶迎风脸色稍稳,他心中的许多猜测还需要向老人求证,确定老人只是气急攻心,虚弱的身体一时承受不住而昏死过去,暗暗松了口气。

“暂无大碍,只是老人家气血两虚,再经不起这般的刺激了。”叶迎风的话让各有担忧的秦楚和白水同时吐出一口长气。

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叶迎风在他几处穴位施了针,这却是饮鸩止渴的法子,老人伤得实在太重,生机已然彻底断绝,就算再高明的医术也不可能“活死人,肉白骨”,他现在也只能用针刺重穴的办法换得老人短暂的清醒。

三针入肉,老人眼皮一抖,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在片刻涣散后便迅速明亮起来,他的目光从面前三人脸上扫过,在秦楚的身上停顿片刻,两颗浊泪溢出眼眶,喃喃道:“楚儿,苦了你……”

“叶先生,老朽一生漂泊,生无可恋、死亦无惧,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楚儿。”叶迎风从李四爷那里学来的银针续命的法门委实神奇,前一刻奄奄一息的老人这时目光明亮,仿佛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竟好似比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还要耀眼,双颊红得滴血一般,触目惊心。

老人这番话说得没头没脑,可三个人都听出了其中托孤的潜意,秦楚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一个劲儿地摇头道:“不会的,爷爷不会死的……”

白水小眼睛里闪过一抹喜色,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这回自己不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秦楚了?

叶迎风却听得眉头一皱,心说现下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再带上个姑娘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老人家切莫胡思乱想。”叶迎风宽慰道:“等下火车停站,在下自会送老人家寻访西医就诊,相信不日便可康复。”

老人神色一黯,苦笑着摇头道:“老朽虽不曾悬壶济世,可对医道也略懂一二,能够支撑到此刻已是上天垂怜……”他话音一顿,望向叶迎风,神色郑重地说道,“老朽苟活一甲子的年岁,自忖这双老眼看人还算通透,先生路见不平慷慨相助,此乃义士之举,单枪匹马智退官匪,施恩而不图报,可当得仁者之名,虽出身富贵之家,却待人以礼,实乃浊世之君子!”

叶迎风听得目瞪口呆,在这老人口中圣人“五常”自己竟占了四样,再答应他托孤之请照顾秦楚,“仁义礼智信”可就样样不缺,岂不成了世人的楷模?

白水连翻白眼,腹诽不已,心说这老头儿眼瞎了不成?明明当初是自己路见不平一声吼,怎地就让他算到了二哥的身上?

老人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不免有些气息不畅,停下深吸一口气,深深地注视了自己的孙女儿一眼,再望向叶迎风时眼中全是祈求之色:“乱世之中人命卑贱,老朽别无他求,只望先生能够善待楚儿,为婢为……”老人激动之下气息紊乱,一句话没等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只是那双眼睛却死死盯住了叶迎风,眨也不眨。

叶迎风暗自苦笑一声,看样子自己若不点头,老人死也不能瞑目,想了想认真地道:“老人家,并非在下铁石心肠,实在有难言之隐不便明言,不过请老人家放心,在下定当妥善安置秦楚姑娘!”

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如果秦楚答应,跟了白水也不算委屈她,就算她不愿意,赠她一笔钱财,不管是买房置地还是添作嫁妆自寻良人也能够安身立命了,反正自己说的是妥善安置,不是照顾。

也不知老人是否听懂了叶迎风的潜台词,紧张的神色随之一松,解决了最大的牵挂,老人的眼神便渐渐有些黯淡,沉吟了一会儿,老人扭头对秦楚和白水道:“叶水、楚儿,我有些话要对叶风说,你们暂且回避一下。”

秦楚虽然舍不得离开,却不得不听从祖父的命令,白水却乐得与秦楚独处,殷勤地将秦楚领到了隔壁。

包厢里只剩下老人与叶迎风,两人对视许久,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先生就没有什么要问的吗?”老人眼中的审视与犹疑渐渐释去,似乎对叶迎风的沉稳感到满意,嘴角勾起微微弧线。

叶迎风闻言面上不动声色,紧揪的心却为之一松,无声笑道:“老人家若是想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说,问又何用?”

老人眉头一挑,哈哈大笑,随即被剧烈的咳嗽声代替,叶迎风连忙为他抚胸顺气,老人喘息了一阵儿,摇头叹息道:“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这般开心过了……”

至于为何如此开心老人却是没有解释,叶迎风也不问,只面带微笑不发一言,静静地等着老人开口。

老人自称姓秦名普,余姚人氏,以治玉为生——与叶迎风的推测一般无二,秦普半生打拼终于自立门户,在京城开了一爿小小的古玩字号,世道艰辛,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生活虽说不上富贵,却也恬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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