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跨过简大狮的尸身,跨过满坑满谷的骨骸回到1895年 春天。我尽量做一个静默的旁观者不踏破任何一朵浪、不惊动 一草一木,我只是想弄清楚给自己一个交代,我们做子孙的如 何生,而他们怎么死?
1 春帆楼之咒
没有人闻得出1895年微微的春风之中有一股甜腥气息,暗 示番薯即将糜烂、铁锹生锈以及血的流向。海洋平静,浪花拍 岸,这苍翠的海外孤岛一如往昔升起太阳。
这岛属大清国土,自从1684(康熙二十三)年纳入大清版
图以来两百多年间,来自福建、广东各省垦民历经数代垦拓已 将这里辟成丰饶的粮仓。他们说着各自的母语,住在自己的村 庄;每逢年节必恭敬祭祀,祈求五谷丰登。渡海的咸味淡了, 祖祠虽还在唐山,新坟却一座座埋在岛上。你若问任何一个头 上盘辫子、身着粗布唐衫在田间锄地的壮丁是哪里人?他说了 祖籍地之后必说现此时是"台湾人"。问今年岁次,乃光绪 二十一年,乙末,肖羊。
丰年的春风透着诡异的冷。田间,庄稼人扶犁、老牛负轭 而行,一步步翻土,准备种下今年的稻秧。冰冷的田水如无数 细针剌着农夫、农妇的脚,但他们未曾抱怨,能够站在自己的 土地上耕种已属幸福,他们想的是如何更卖力回报这块沃土。 冷,算不得什么。
但是在千里之外,冷的确吓坏一个七十多岁老头子。船舶 航行期间,侍从们想尽法子也无法使他的关节灵活些。他的骨 头当然有理由僵硬,眼下,即将颓倾的大清帝国得靠他的三寸 不烂之舌稳住,即使紫禁城内的皇帝赐予举世无匹之尊荣,也 无法抹灭此行需向强敌俯首求和的屈辱。行前,他从皇帝手中 接过"全权委任状"时曾暗示要有割肉饲虎的准备,头痛欲裂 的主子以手抚额,拂了拂手,说:"大清疆土,你比我熟!" 从那一刻起,他的膝盖开始不自主地抖。
春寒料峭的3月19日,载着大清国谈判团的"公义号"、 "礼裕号"两船停靠在日本国下关码头。老头子戴好圆框眼
镜,习惯性地摸搓那一口灰白山羊胡,欲借此压住自己的疲态 与病容,至少撑出半点儿泱泱大国全权大臣的气派来。奈何骨 头不听使唤,不得不命两名护卫左右搀扶下船。他一踏上日本 国土就心里有数,这回上谈判桌,不仅没讨价还价的空间,更 有可能被豺狼虎豹啃得体无完肤。从码头至下榻旅馆途中,他 看到一个新兴帝国傲然地向他炫耀实力与野心,终于明白对方 坚持要他到这儿谈判,意在展示国威。刹那间,他竟有哽咽的 冲动。他知道大清国快亡了。身为败国重臣,心底的最后一道 信心防线已被击溃,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