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浮云 献给母亲(8)

割的何止是一块碎肉地,还包括扎根于这土地上、有血 有肉的二百五十多万名百姓。任何人若是这二百五十万分之 一,便能想象乍闻晴天霹雳所生的那份惊恐,将这惊恐乘以 二百五十万倍,即能体会当年"台民悲愤至极"、"无天可 吁、无主可依"之悲景。

既言"割",就政治层次及家国意涵而言,台湾成为"弃 儿",任何一个意识清楚的弃儿不管被卖入豪门还是贱户,他

首先必为自己的尊严与自主权遭到践踏而起身反抗。因为,弃 儿也有弃儿的骨气啊!

1895(光绪二十一、日本明治二十八)年岁次乙未,五月 二十九日(阳历,以下均同)浩浩荡荡的日军近卫师团自北台湾 澳底登陆,从这一天起,台湾这个弃儿为自己的尊严打了一场有 史以来最惨重、却也在百年后被后人(包括我)淡忘的血战!甚 至到1930年殖民后期,由莫那鲁道领导的"雾社抗日事件"依然 有超过九百颗高山族老人、勇士、妇女、儿童的头颅奉献给悬 崖、给溪水与沙洲、给祖灵盘踞过的巨树,给善忘之岛。

以"集体记忆"笼统地陈述或回顾某历史事件所带来的 影响,是有陷阱的。一事件发生,位在不同地域、不同社会阶 层、受到不同待遇的一群人对此事件之经验与记忆、爱恨与评 价便截然不同,且是天壤之别。是以,"集体"之上需冠以 "阶级的"方能辅助理解;从"阶级的集体记忆"这扇窗口潜 回日据时期,有人恨意难消,有人却缅怀那美好年代。

距离光复十六年后,我生长在宜兰一个几乎没有日本遗风 的农村。村中拥有日本名字的长辈不超过三位,父祖辈无人讲 日语,也未曾听说谁懂日文。除了因靠海缘故常吃生鱼片外, 从未吃过诸如寿司、味噌、黄萝卜腌渍物等日式食物。左邻右 厝家中无任何足以联想到日本的艺妓、木屉、小扇之类摆饰或 富士山、大阪城风景月历。无人听日文歌。没有人去过日本, 当然也就没有日籍友人寄来问收成、道平安的航空信了。二十 岁以前,我没见过榻榻米,不知道和服长什么样?如果不是历 史明明记载台湾被日本殖民五十年,如果不是父祖辈偶尔于言 谈中忆及"日本时代"刑事如何酷刑而他们为了粮食不被征收 殆尽又如何冒险藏谷……,如果不是这些蛛丝马迹,我真不敢 相信日本曾经统治过这村子!

我不得不疑惑,是这村子土壤贫瘠、人丁驽钝到不值得殖 民者大驾光临加以"皇民化",还是过往那一段太不美好以致 光复后村人立即"集体失忆"不愿再提?

来自于底层的成长背景,决定了当我遇见"简大狮蒙难 碑"时的情感态度与观察视角,我心中没有任何"天皇恩典" 的帘子可供遮掩,以至于尾随蒙难碑进入丛林般台湾被殖民史 时,我首先看到的是反抗者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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