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烟云(4)

那条河流叫大田川,穿过这个小城,之间横跨了大小七八座桥梁,夏天的时候,一些捡纸的乞丐在桥下搭棚子窝聚着。白天时他们背着一个大竹篓,手拿一个长铁夹到处收纸。各种纸:在灰土中翻飞的报纸、医院外被随手抛弃的收费单、小学生折成纸飞机的日历纸、嘘赶走猫狗垃圾堆中沾着油酱的薄油纸、草纸……有一个咔嚓咔嚓的节奏,像火车站闸口的检票员,手指自动持续地按着检票夹——他小时候只要听见街上那捡纸人长夹子咔嚓咔嚓的金属轻击声突然静止,就表示他瞥见街上一张废纸,夹住,放进背后的大篓子。

傍晚时他们点起篝火,在桥下水边把那些苍蝇飞舞臭烘烘的各式废纸压成一坨一坨纸块,等着有人来收走。然后他们会优哉地靠坐在那些堆叠成小山的臭纸块堆上,喝啤酒唱歌(都是一些乡音很重的韩国土俗民谣)。他始终不理解这群人冬天时都跑去哪里了?

那同时,他父亲会拉一把木头板凳在中药行门口,一边押着他背古诗,一边摇着蒲扇乘凉,然后,像某个精准的报时设计,每天七点时,从河的对岸冒起一团白雾,并伴着一种造成人群骚动的低吼,由远而近跨桥而来。小时候他以为那是腾云驾雾的神兽妖物。但其实那是一辆绕着小城街区喷洒杀虫剂的小型黄卡车(他亦永远不知道这表演喷云魔术的报时车是从远方的哪里来的)。当那车开到他们门前时,所有人都兴奋地把门窗打开,让那云蒸霞蔚的一团一团刺鼻芬芳的白雾涌进屋里。“杀杀虫,杀杀菌,”大人小孩全一脸欢乐浸沐在那舞台干冰里。只有在很多年后,他回想起那个近乎幸福且难得让街景人物晃动起来的魔术时刻,心底会有点冒鸡皮疙瘩地想起,那卡车上拿着喷枪对大家喷吐白雾的人,在那个画面里,为什么是穿戴着一种近乎防毒面具的面罩?(那亦像是他父亲那一辈人悲喜剧的核心意象,阴暗的中药铺厅堂里一袋袋饱吸了化学毒剂的各色中药材。)

十一月底,秋天过后,河面快结冰时,会有一群穿迷彩制服的韩国军人,用军车运来一袋一袋的沙包,在他们家门口那条桥再往下没有两百米处累堆筑拦水坝,那种沙袋是用一种草秆交织编结极厚的米袋里填沙制成。河水一被拦断,几乎一个晚上就结成一个冰湖。于是那变成一个溜冰场,等河床冰面厚度结实了,上头便翩翩回旋或追逐扑打着一些穿冰刀鞋的少男少女。当然一整个冬天下来,总会有十来个溜冰客从靠岸薄冰不结棍处,像被一双自那冰面下伸出的妖怪之手攫抓下去,极快的一瞬间,从冰面裂口栽跌下去。从来没有人试图从那裂洞里抢救或打捞他们——那几乎像冰原上成千上万的海豹群,在其中某一只被北极熊猎杀,鲜血喷洒嚎叫时,其他近距离的同伴面无表情,也不惊惶窜走,已将眼前的撕裂挣跳视为一定配额的死亡牲祭——主要是那河床冰壁结得非常厚,一直要到春天冰裂融化时,一具一具完好如初的尸体,才会或栽仰或趴伏地挂列在拦水坝上。

另一个大人们用静默无动于衷态度面对的死亡场景,是每逢夏季暴雨,黄浊大水几乎漫淹过堤防,待洪水退去,有时会在那轰隆水声背景里,爆出一声细微的哭声。然后人们会在湍急河岸边,看见哪儿搁浅着一个死婴,较远对岸又一个肚子朝天鼓得好大打转浮沉的,一个又一个,他父亲说那些是从妇产科后门丢进河里的,来路不明尚未成人的夭死鬼。有的是难产死胎,有的是妓女的,有的是当地不良少女被美军弄大肚子再去打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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