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烟云(3)

哦。真是够了。但那确是属于他的那部分的那个国度(他答应那个夜车韩国通缉犯,有一天如果偷渡进去,他会“罩”他的那个“中国”),年轻时他缩坐在戏院黑魅的座椅上,瞠目结舌全身发抖仰视着白色光雾里的那些巨大人影,那些不可能在现实世界复制的飞天遁地,人体的极限,人生际遇的悲惨、冤愤、虐待或复仇快感之极限,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幻术和魔性兵器……到了这时全被缩小灯照射,混在泪滴钻进他的身体里,他们欢哗捣蛋,像那些吵吵闹闹的小人儿,在他看不见的他自己体内翻筋斗、长短兵器对打、杀了父亲仇家的儿子然后等着他的儿子长大来寻仇,或者,切开肚子喝令那些追杀自己的敌军立正向他行军礼……那些小人儿像断了绳控的戏偶,在他的肠胃肝胆心肺肾脏膀胱里窸窸窣窣念着他们的戏词。当然有一些台词,因为挤在那黏糊糊不透光不透气的小世界里的人物太多,而断裂遗忘了它们在原来电影情节的逻辑,使得那些小人儿,常得苦恼地对着许多不同类型片不同情境的其他不搭轧角色们,像对抗自己变成泡沫被遗忘,精神抖擞地重复(使他们成为电影经典之桥段的)那些台词或动作……时日久远,他总挂惦心忧着他身体里的这些小人儿,像那部小说《蒙罗医生之岛》(也许那又是一部曾造成他少年时心灵风暴的怪电影?):一个疯狂科学家想把一座孤岛上的动物改造成人类,没想到最后反遭恢复兽性的动物人袭击而丧命,他奇异的实验也就此成为泡影。但那些猪人、猴男、鹿人、豹人、美洲狮人、鬣狗人、雌狐人、圣伯纳人、马人、犀人、牛人……在终于杀了把它们变成如此怪物的变态造物主之后,言语丧失了明晰和意义,不再用双脚走路,裸体趴着舔地上的水,猎杀其他动物人果腹。以相当快的速度退化成动物。他担心在他里面的那些小人儿,因为画框毁弃布景被拆旷日废时地困在他身体的幽黑脏器里,忘了逃难之路,久而久之,他们成为一些片段,然后,开始退化,长出动物毛披,嘴巴发出哇哇呜呜非人的哀呜,并以猎食同类为乐。

当他和这个叫图尼克的青年并行走在这座城市入夜后的街道,当他们两人皆陷入沉默只听见彼此皮鞋踩在柏油路面的单调声响,他忍不住竖耳倾听这城市像藏在雾中风景后面的声音:远处垃圾车带着一种核爆废墟后孤独机器人的忠实固执气氛,轰隆轰隆用胶皮扇叶的电动水车旋转翻搅着它自己肚腹里的垃圾。一些金属塑胶容器被碾碎的声音,一些扎好的垃圾袋被挤压乃至里头的空气终于爆破的声音,一些瓜果果瓤烂青菜鸡骨和在汤汁里搅烂的零星细响。偶尔则是改装过排气管的重机车引擎吞食油气嘶吼着扯破空气而去的,电音吉他将扩大器开到最大、音箱却破了那样的一团声音的弹射。

他忍不住想对这个图尼克说,啊,即使是那么的不像,人们还是喜欢,喜欢怀念,喜欢将那个已然回不去的无害场景重建,移放到眼前这个你真正置身其中的世界。他想说,也许你只是在观察我,也许你只是在唯唯诺诺,用你们理解世界上任何事物的方式去想象我所说的,像你的那个西夏旅馆。一个宛然的世界。一个缩影或拼贴重建的世界。一个游乐场。一些会在所有的小城故事里出现的套式人物:小学校长、老医生、妓女、警察或消防队、火车站站务员、一间旅馆的老板娘,当你们的轨道车经过它们站立的那处转角时,会压到按钮启动机簧让它们(穿着制服)从写上它们身份的小屋推门出来,微笑挥手或做鬼脸或拿喷水壶浇花或拿棒子逐打小偷之类的,重复齿轮关节动作。或许你可以加一些细节,一些移动的事物(翻墙跳过酒瓶玻璃裂片的黑猫、檐下的纸招风铃、落叶、巡逻警员骑的老旧脚踏车和街灯下飞舞的蛾群),这些人物各自的心事和往事……那会使它们像真的一样。但我要说的是,回忆不等于虚拟回忆,旅店无法取代旅人在漫漫旅途中亲眼所见的一切,故事是无法归档管理的,经验不像那些邮局柜台上打包绑绳磅重盖戳等着和其他一包一包邮件寄送出去……

但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脑海里已像有好几双手,估量琢磨着如何将他记忆里的那个童年小城,不伤原貌又能折叠进一个故事包裹里……如何描述那成十字交叉的主干道和那条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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