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首诗来说明迎春,那么,宋代词人刘敞所作的这首《迎春花》“秾李繁桃刮眼明,东风先入九重城。黄花翠蔓无人顾,浪得迎春世上名”再适合不过。这不仅因为迎春的名字,而且因为迎春的诨名叫“二木头”,更因为迎春一味任人欺侮,只知忍让,不知攻击,在众人眼里是个戳一针也不知哎哟一声的懦弱小姐。
迎春的软弱,就连自己的攒珠垒丝金凤被下人拿去赌钱,她也不追究,还说道:“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气。”
不生气,即是迎春最大的特点,浪得小姐虚名,也恰如迎春。迎春丝毫没有千金小姐的威严,对贾府中的大事小情总是漠不关心,闲了,便倚在紫菱洲的栏杆处看看水中的菱角,逗一逗水下的鱼儿,闷了,就读一读书,或者将棋谱打开,对照着摆上,一个人对弈。
迎春的恬淡、安然,被许多人认为是懦弱,毫无个性,永远都像一个稚嫩无知的女人。实则不然,迎春既娇媚又柔情,既善良又懂得怜惜。书中曾有一句话写道:“迎春又独在花荫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在三月明媚的春光下,桃花灼灼,李花芳菲,杏花夭夭,茉莉飘香,迎春亭亭玉立在花园中,满眼都是杏花,满心都是桃蕊,一抹淡淡的欢欣悠悠地从心底涌起,她沉醉在温暖的春光中,享受在和煦的春风下,她细数着花儿朵朵,她拈手撷花,怜惜着花朵的美好和寂寞。她叹息着花儿的娇俏和甜香,她明白再美丽的花朵占尽了春色,也不过是暂时的怒放!她轻轻地将一瓣又一瓣散发着清香的茉莉花一针一针地穿在线上,穿成花串,穿成花环,穿成花冠,挂于紫菱洲,悬于窗棂,系在案前,垂于床边,让清雅的茉莉与那岸上的蓼花苇叶一起飘香,与那池中的翠荇香菱一同飞摇。这份典雅和清幽的情怀,又岂是一个木头人可以理解的浪漫?这种娴静与淡然的神韵,又岂是一个木头人可以懂得的怡情?而一个“又”字,又透露出迎春常以此为乐,常以此抒发情怀。
紫菱洲临水而建,轩窗寂寞,屏帐萧然,虽有万朵紫菱花漂浮于湖中,繁密如同星星,却依然不改空寂寥落的环境,也正适合善棋的迎春,造就了迎春平和善良的性格。或许,这也正是别人眼中的懦弱。
其实,迎春并不懦弱,而是待人宽和、众善奉行。还记得众人激烈地争执攒珠垒丝金凤一事时,她手上读的书吧,叫做《太上感应篇》。这本书,劝人行善积德,慈心于世,是劝善之书,是宣道之篇,迎春显然深受影响,不愿陷入贾府的是是非非以及丫头婆子们的争执,也不必更不屑去与任何人争长道短。迎春的内心,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风貌与气质,若要她对人怒目而视、终是她心所不忍、心所不甘、心所不愿。末世之族,没落之家,丫头婆子都敢欺压主子,迎春的内心那巨大的信仰产生了无穷的力量,使她以善、以淡然,面对她们的嚣张!
迎春是贾赦与小妾所生,虽然其母曾经被扶正,却难耐红颜薄命,早早离世,于是赦老爹便把她送与贾母处扶养。之后,迎春听从父命,嫁给了世交之子孙绍祖。迎春出嫁后,宝玉望着空寂的紫菱洲,曾信口吟成一歌:“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宝玉隐藏在诗中的担忧,终于变成了事实。迎春不仅被孙绍祖虐待,还无以反抗,虽然几番回贾府哭诉后,却依然无法改变。而恰在此时,曹雪芹的笔搁下了,《红楼梦》第八十一回换了作者,实是读者的遗憾,更是迎春的遗憾!
根据迎春的判词猜测,迎春出嫁后,初时,孙绍祖待她也略有恩爱、略有情意。这是人之常情,娶了娇美宁和的贤妻,怎么不爱、怎么不喜?但渐渐几日,孙绍祖厌了、烦了,又恰兵部候缺未补上他(娶亲时,孙绍祖正待兵部候缺),满腔的愤怨便倾倒在柔弱的迎春身上,污辱谩骂、拳打脚踢,如家常便饭、日常消遣,可怜的迎春,金闺花柳质,怎耐暴拳?不仅如此,就连心底那丝对美好爱情的期盼,也终如一枕黄粱美梦,梦还未醒,香魂便已凄凉地逝去。
在那紫菱洲的旧梦里,迎春是怎样的鲜艳、如何的安然?如今,都已荡悠悠随着迎春的香魂飘离天外。可叹的是,紫菱洲的楼阁中,迎春的残棋尤在、《太上感应篇》依旧停留在迎春捏指翻开的一页。紫菱洲在濛濛的烟雨中伫立,可洲中的女子,倩影已消失在池塘的秋天。多少执手与欢别,都将再也不会出现,唯有明灯一盏盏,空空地照耀着空空的棋局!可怜的迎春,一生之中,只留下一首诗:“园成景备特惊奇,奉命羞题额旷怡。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题名《旷性怡情》,已从侧面说明了她的真性,就像那一朵美艳娇柔的迎春花,安宁平和,温馨淡泊,愿在紫菱洲恬静地生活一生,怡然悦性,超然所度。
可惜,终不能遂!这朵最娇柔的花,终被暴风雨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