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的目的是悟,不悟之狂是没有意义的。中国古典哲学的很多个派别都是主张“道”不可说的,要说只能拐弯抹角地说。老庄哲学首开其例,便有玄学与禅宗紧跟其后。陆王心学也是这么主张的。老师的作用便是在恰当的时间里,把学生的那个人人都有的良知激发出来。陆九渊、王阳明二人都亲自经验过顿悟,然后对于他们的思想的真理价值,坚信不疑。陆九渊有一天“读古书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忽大省曰,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又尝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慈湖遗书》记载,杨简见陆九渊,问:“如何是本心?”陆九渊引《孟子》的“四端”为答。杨简说他儿时已读此段,但还是不知道如何是本心。杨简此时任富阳主簿,谈话中间还要办公,断了一场卖扇子的官司。事办完了,又面向陆九渊,再问这个问题。陆说:“适闻断扇讼,是者知其为是,非者知其为非,此即本心。”杨说:“止如斯耶?”陆大声说:“更何有也!”杨简便顿悟,乃拜陆九渊为师。王阳明学派也有同样的故事。有个门人,夜间在房内捉得一贼。他对贼讲一番良知的道理,贼大笑,问他:“请告诉我,我的良知在哪里?”当时是热天,他叫贼脱光了上身的衣服,又说:“还太热了,为什么不把裤子也脱掉?”贼犹豫了,说:“这,好像不太好吧。”他向贼大喝:“这就是你的良知!”由此可见陆王心学的狂者之所以为狂,狂只是悟的手段,而且是必要的手段。这也就可以解释,李贽为什么追随王阳明,而又以“离经叛道”自居了。这也就可以解释宝玉为什么不反对儒家,却以“古今不肖”自居了。
那么宝玉的哲学到底是禅宗哲学还是陆王心学呢?答曰:既是禅宗又是陆王心学。因为陆王心学是继承禅宗而来的,既是禅宗又是儒家。古人就说过“朱子道,陆子禅”,甚至认为陆王心学是比禅宗更彻底的禅宗。所以宝玉的悟性是很微妙的,一切外在的词汇如“叛逆”、“进步”等都不合适来形容他。贾政的一句话倒可以参考:“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宝玉并不钟情于“编新”,也不钟情于“述古”,哪个有境界就从哪个。
《论语·先进》记载孔子说:“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论语·子路》又记载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对自己最得意的弟子都不得不批评,批评他不如子路“狂哉”,并且明文指出,为道是很需要这类“狂狷”的人的。我想如果宝玉活在孔子时代,孔子也许也会批评“狂哉”,但也会说“从我者,其宝玉与”,这样的宝玉才是真实的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