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所言的机锋是要有“妙悟”的天赋的,林黛玉是最聪明的一个,因此她处处暗藏机锋。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发现宝玉先黛玉在宝钗那里。林黛玉说:“我来的不巧了,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这句话表面的意思是说,林黛玉早知宝玉先来探望宝钗,她今天就不来了。其实黛玉这话是针对宝钗说的。宝玉和林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这个时候薛宝钗突然出现,带着和尚送的金锁来了,明摆着要与黛玉抢宝玉。难怪脂砚会嗔怪这个和尚,说“和尚在幻境中作如此勾当,亦属多事”。脂砚只是开玩笑,实际上不能怪和尚,也不能怪宝钗,因为宝钗也是太虚幻境里出来的人,到贾府受人喜欢自然也是她自己有过人之处。此处不免有股“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当然,林黛玉绝不是“周瑜”(《三国演义》之周瑜)般心胸狭窄的妒忌,而是自嘲。本来可以相忘于江湖,现在却只能相濡以沫!不是吗?本来可以在天上相爱的,却要到人间历练。人生中的很多事,殆天数而非人力,谁叫你是绛珠仙子呢?谁叫你就爱上宝玉了呢?偏偏宝钗也是太虚里出来的人!在不知天数时,也就是不知道“阴阳数不同”时,不免“整日纷纷乱”;知道了之后,还“整日纷纷乱”,又何必呢?如果知道定业不能转,还不如“砍头如砍春风”,落得个潇洒呢?其实很多的“整日纷纷乱”,与群蚁扰攘没有太大的区别!禅宗的机锋,有些时候叫你知“命”(业),然后在知“命”中潇洒。
第四十二回,黛玉把刘姥姥比作“母蝗虫”,很多人对此评论说,“封建贵族小姐”看不起底层的劳动人民,也有人说这是黛玉“尖酸”。这又是天大的误会。黛玉如果真看不起“母蝗虫”,那么“携蝗大嚼”的人是谁,当然也有她黛玉自己在内,黛玉会看不起她自己吗?“母蝗虫”取象于“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取象于“鼓着腮不语”做嚼的姿态。这里又暗藏机锋。“母蝗虫”会嚼,在大观园里行乐的人大吃大喝,难道就不是嚼吗,而这些人的嚼与蝗虫的嚼又有什么不同呢?人与蝗虫一样,不过做梦来世间一嚼而已,又何必分别,何必执著呢?
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机锋。贾宝玉怕林黛玉与史湘云之间闹矛盾,从中调和,不想林、史双方都不能理解宝玉,这让宝玉受了很大的打击,因想“巧者劳而智者忧”,“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自认为悟了,写首偈子,又附一首《寄生草》。偈子的大意是,你证我证他证意,终究证不个什么东西,越证就越证不清楚,所以还不如不要证。《寄生草》的大意是说,你与我,他与伊,就这么几个人,愁啦喜啦,亲密啦,疏远啦,瞎忙了一阵,回头想想一点意思都没有。这个机锋很重要,《红楼梦》通篇就是在讲“以情悟道”。“巧者劳而智者忧”,这个论断是没错的,人生现实中,很多东西我们在意了,倒是弄巧成拙。比如爱情,太执著了,连爱情本身也有点承当不起。然而这也大可不必“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人间的情谊还是可以享受的。三十七回以后的林黛玉至少悟了一大半,这样的黛玉,宝玉是更离不开她了。可惜的是这么好的机锋,宝玉还是没有悟。等到他悟的时候,昔日“湘帘垂地,悄无人声”的潇湘馆,却变成了“落叶萧萧,寒烟漠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