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妈下班回到家,我忙不迭的举着我人生写的第一张字欢快地向她展示。期待着她的赞扬和分享。
人最珍贵的是“自由意志”,可最需要的又往往是“认同感”,所以,这两个从逻辑上互相抵触的因素,让所有人都无法避免地注定随要时迎接悲剧,甚至连儿童也不能幸免。
就在我期待陈萍认同的时候,她却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打击。她看到我写的那些字之后大惊失色,一把抢过去团成一团,俯身瞪着我问:“这个,谁教你写的?!”
她在俯身问我之前还左右看了看,好像要确定方圆十米之内没有旁人,这一警惕的态度让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我被她突如其来的惊悚表情吓了个半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同时立刻指着里屋把责任完全推给了教我的梁朝伟:“是爸爸……”
陈萍不顾我的哭泣,继续怒目圆睁地恐吓我道:“以后再也不许写了听见没有?!再写我就不要你了!”接着三两步冲进屋里抖着那张纸跟我爸吵了一架。
顺便说明一下,我那天在纸上扭扭哒哒写了很多字,其中有一个组合是“毛主席是爸爸,天安门是妈妈,大米是我”
看吧,也不能怪我妈态度简单粗暴,对于他们那一代人来说,这几个字如果再早写个几年,又被旁人看到,恐怕足以导演出一部家破人亡的真正的惊悚片了。
陈萍和梁朝伟在屋里为教我认识什么字儿拌嘴的时候,梁小飞放学回来了。他先是倚在门口探听究竟,等听明白之后,就冲到我面前严肃地把我写的其他字拿起来也撕了个粉碎。接着我继续大哭,梁小飞把书包一扔,若无其事地出去玩儿了。
那天,对我造成的最大损失是,从此我爸再也没教我写过任何字。
又再后来,我上学了,凭着对认字的热情,迅速掌握了让我勉强能看懂小人书的字数。
那也是一段不错的时光,我无意中继承了梁朝伟的方法,用书本当盾牌,可以整天和家人没什么交流。
只有一次例外,那时已入冬了。我跟我爸像两个石像一样分别坐在炉子的两边,他在看一本小说,我在看一本神话故事。
那本神话对我来说生字太多,什么女娲的“娲”,被大禹的“禹”,后羿的“羿”……我很崩溃,只好攒了几个壮起胆向我爸请教。
我端着书,蹑手蹑脚地绕过炉子走到梁朝伟身后,很虔诚地叫了他一声,他一回脸,吓我一跳——那是一张我从来没见过的布满泪水的脸。
我尴尬地僵住,梁朝伟则坦然自若地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又清了清喉咙,然后逐一耐心地把每个生字的读法和意思都给我大致讲了一遍。
前提是梁朝伟平时对我的耐心相当有限,如果不是他的反应如此不一般,我大概不会知道失恋之痛在梁朝伟心里持续了那么长时间。表面上他早已恢复了常态,该吃吃,该笑笑,该吹牛吹牛。全家人差不多已经忘记了他的恋爱和失恋。
没想到,他偷偷流泪泄露了他内心的秘密。那张泪脸超出了我对世界的想象。我偷偷瞄了一眼他正在看的那本书,叫“什么什么格小说选”,幸亏他当时在看的那篇的所有字我都认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或许是失恋的折磨让梁朝伟在私下成了一个伤春悲秋沉闷寡言之人。我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啥都不懂,以为是那本书本身的魔力,后来我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翻出来看,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内容过于晦涩,生字过于频密,实在没觉得有什么非哭不可的必要。
我第一次看小人书哭到不行的是《红楼梦》。第一次看小说哭到不行是《茶花女》。茨威格的那部小说,是一再被拍成电影之后才又把它从我的记忆中挖了出来,我又看了几遍原文,都没哭,但,之后的“没哭”,是“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