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阿 瑟
1900,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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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惊险地逃过一场海难。”父亲用他惯有的潦草笔迹记述着。他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什么琐琐碎碎的事都记,到过的地方啦,购买的物品啦,令他心动的女子的芳名啦,等等。据说他这一生留下的日记有七十七卷之多。
三十多年后读到的父亲的这页日记,向我打开了通往另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世界的小门,勾起了我所有往昔岁月的回忆,当然还有我对他全部的情感:愤怒,仇恨,长年的隔膜和最终到来的谅解。
那一年,姐姐八岁,哥哥五岁,我三岁,父亲带我们坐慢船去英国。
那是我们海上航行的第三天,一场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潮追上了我们搭乘的“行如飞”号。大团大团的阴云在北中国海域上空急急飞驰,朔风怒号,如同要把船拍碎似的。所有人都撤下了甲板,窝在船舱里不再出来。“行如飞”号像一只蜗牛般在风口浪尖慢腾腾地爬行。船舷一侧,大海如同碎裂的花岗岩倾泻而下,我从姐姐安娜惊恐的眼里看到了海水飞溅的泡沫。一阵又一阵的颠簸中,我躺在姐姐的怀里睡着了。姐姐的碎花棉袄里有着母亲身上那种香甜的气息,这气息让我不再那么害怕。我梦见雪花像扯碎的棉絮一样大团大团落下来,盖满了大海,像一件温暖的外套。我还梦见一辆四轮马车在旷野上飞驰,车上坐着我们兄妹三个,赶车的把鞭子甩得啪啪响。我们的母亲在后面紧紧追赶,她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了。天果真下起了雪,雪粒子打在船舱上毕剥作响。甲板上响着父亲和中国使团的官员们为抵御寒冷奔跑跺脚的声音。哥哥赫伯特就像一只刚开始学步的小鸭子一样跟在他们后面蹒跚地跑。他穿得太臃肿了,就像一只捆得结结实实的中国粽子,手里还擎着在天津上船时人家给买的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他吸溜一下快要流下来的鼻涕,舔一口糖葫芦。肥大的裤脚绊住了他,他摔倒了,两手可笑地划拉着,费了好大劲还爬不起来。父亲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就是不去扶一下。他不动,那些中国人也没有一个敢出手去扶。他们就这样表情严肃地看着可怜的赫伯特爬起又跌倒,爬起又跌倒。后来在父亲的示意下,一个年轻的中国随员扶起了赫伯特。哥哥咧嘴大哭,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串糖葫芦,那上面弄得全是眼泪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