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白昼的压力

他被沸响吵醒。空气中挤满了早餐奶般的光线。明亮的尘埃像呕吐物在跳舞。地铁车站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两个像是有着芥蒂的世界又有了沟通。缤纷的人群如山洪暴发,轰隆隆漫过他的身体,像在清洗一具出土的骷髅……是赶早班地铁的人们,兵士出操一般,却对躺着的他,视若不见。他悲哀地迷惑不解,怀疑陷入了新一重梦幻。

这就是那个吞噬了他一辈子的名叫“生活”的怪物吗?那么,昨夜的又是什么呢?如果确有多个世界存在,哪个比较靠谱一些呢?他为第一次看见了横亘在昼夜之间的那条巨大鸿沟,而打了一个寒战——昨晚受凉了。这时,他也许想的是走到大街上,赶快从这是非险厄之地逃走,末了却像是被什么力量控制了,僵尸般站起来,随同人流,依稀恍惚,走下大坝般的站台。他没有看到体毛似的青苔和人血样的水珠。

正大光明中,巍然升起了如若崇山峻岭的广告牌,包围住整个世界,令人肃然起敬乃至要下跪涕泣。仿佛演出的另一幕开始了,站台像是施了伪装一样,重新变得浮浪喧闹。报摊上一份份的报纸被满脸焦渴的读者购走,卖早点的亭子前排起了摩拳擦掌的长队,售票员、检票员、秩序协管员、警务治安人员等一干人物,也皆身着华丽制服,威风凛凛地出现了,像是故意要让自己展示在乘客视线中,以炫耀地下世界仍置于他们的掌控。他已有很久不曾坐过早班地铁了,竟羞怯着不能习惯。

步伐齐整的乘客们好像是工厂复制出来的机械装置。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出事了,还照常来搭乘地铁,就像狂热的信徒朝圣般。站台上的时钟重新开始了走动。连他的手表也复归正常了……列车,绿森森的列车再次剧响着出现了!还是昨晚那列吗?他身不由己,又像是十分主动地,附随盛装表演般的大队人马拥入车厢,他的手碰到了别人的身体——多么的牢固啊,跟装甲一样……男女乘客螳螂交配一般,一动不动地挤贴着,虽隔了厚重的冬衣,积久陈年的肉感却分外结实可靠,连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好像恢复了。

他的确正与众人共享这短暂时光,所有人都紧密地锁连着,浩然一体。虫豸样的生命,由于过分充盈而高压,不停地喷射出内脏中腐败浓郁的暮气,加上源源流溢的湿汗,使车厢内妖雾笼罩。粉墨登场的乘客们统统面无表情,除了地铁龙鸣一般轻蔑而威慑的嘶叫,车内竟人声殊杳。他如同白日见鬼,看着戏剧谢幕前的虚张高潮。

无知的演员,无知的观众。

他觉得,列车像是随时会发生爆炸。

——如果向乘客们宣布地铁已出事了,待在车厢中旅行下去十分危险,一定会遭到严重耻笑的吧。大家可都是急着去上班的啊。若不能在太阳升高之前按时进入陵寝般的单位大楼,那才是最大的危险!而这不正是地铁本来的使命吗?

报警之类的想法,太不切实际了。他怎能把自己的噩梦与无辜者分享呢?一切都会安全的……他自卑地思想着。但并没有一丝的阳光。车厢中耀耀的,是医院重症监护室里才有的那种皂白色聚光灯,是为车窗外永不落幕的黑暗而准备的,真实情况是,漫漫长夜在这里从不曾有过一刻的中断。不过他还是感应到了由白昼才能制造出来的万钧压力,密密匝匝钻透头顶厚厚的混凝土层,挟带着父亲般的浓烈体臭,炸弹一样大团大团地倾泻下来。这是欺负人的势力,却不能在暗夜里保护市民不受无常的侵害。

然而,分庭抗礼着的白昼与黑夜,却又仿佛是镜像,是兄弟,是一唱一和……甚至,它们就是一体的!随即,他沮丧地意识到,自己乘上的,竟是驶往单位方向的地铁。而他本来是要回家去的。

惟一令他略觉宽慰的是,与昨夜不同,像是假惺惺地要给人以希望,晨间的黑暗并不完整而连续。站台隔三差五地浮现了,在幻灯片一样的快速闪光中,面具般轮换着一批批乘客的腐烂脸孔。不一时,已到了昨夜他上车的那个车站。他万般无奈,只好下车。

步出地铁站的瞬间,他努力打起精神,想看看有没有那些怪人们——他们会不会混在上早班的人群中呢?他们会连白天也不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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