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了夜班,要去搭乘末班地铁回家。他沿着大街,逃跑一样,跌跌撞撞奔至车站。他举起头,见天空赤红而高大,如一片海,上面有个黑色的、奇圆的东西,像盏冥灯,被骷髅一般苍白色的摩天大楼支起。漆黑的月亮下面的城市,竟若一座浩阔的陵园,建筑物堆积如丘,垒出密密麻麻、凹凹凸凸的坟头,稀疏车流好似幽灵,打着鬼火,在其间不倦游荡。
他好像很是焦灼,抬腕不停地看手表。其实没有必要,多年来墨守成规的夜班生活,已把他本人变成钟表了。末班地铁还有五分钟就要到了。说时迟,那时快,可口可乐的霓虹广告从四面八方抛射起来,牛肉火锅般熊熊燃烧,却是尸蓝色的,把月光都遮蔽住。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抬起手臂,去格挡那辉光,半途却虚弱地停下来。周围的一切,已不真实,莫非太虚幻界?……刹那间他记起来,自己已到了退休年龄,什么都跟以往再不一样了。连一小片羽毛般的浮光,都可以把他轻易地击倒。
于是,他加快步伐,趑趄走下巨冢般的站台。是在回家,还是在迈向死亡呢?——深藏不露的地下世界营造了棺椁般的冰冻感。站台上还有一些候车人,荒原上的墓碑一样,歪歪斜斜插入地面,紧闭无脂的青色嘴唇,正在灵魂出窍。那么,退休以后,还会坐地铁吗?至少末班地铁怕是没有机会坐了……哦,人死后,还会坐吗?一层淡淡的如若遗憾的情绪,在他胸间焚烧。
忽然,像是从地心传来了大型食肉动物的喘息声,强光和狂风拧绞成一股,冷腥地刮得候车人毛发倒竖,身边的压力在急剧改变。每次,他都要略微滑稽地想起武松夜过景阳冈。但新时代的打虎英雄又在哪里呢?……倒吸一口凉气,他退后一步,在矛盾的想像中,捋袖抻拳做出了格斗架势。这时,漆成军装绿的列车从地窟中钻出了浮胖的、蛇颈龙似的头来,紧接着是肿胀得不成比例的身躯,大摇大摆、慢慢吞吞停下。他踏实了,乃至有些兴奋起来。一道道车门尖叫着打开,站台上的“墓碑”们飘飘舞舞,像被吸尘器吸了进去……他亦在不知不觉间,平移入了车厢。
里面人不多,均木鸡般呆坐着,又狴犴样面目狰狞。这一幕他也看久看腻了,麻木不仁了,但竟奇怪地间杂了感激的欣赏,好像是一名口味特别的观众。他坐下来。列车又钻入矿井般的深渊。车轮啦啦啦回转,像古剧场的废墟里,重复上演一首保留曲目。他满足地倾听着,沉浸在人生的刻板不变中。又一天结束了。每一天都一样,一年又一年,连点滴细节,都没有进展,他老了,他累了,他需要歇息了……然而,今夜的声音却有些异样。曲子特别的漫长、漫长……
他揣度列车仍在照章行进。外面却渊黑无际。该到站了,他在心里说。该到站了。可是,站台并没有如期出现。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他又看看手表。它不走了。像被洗劫了似的,他觑望车厢里其他人——均紧闭双目,纹丝不动,仿佛集体拒绝面对身外的变故。他站起来,走近对面座位的乘客,见他歪躺着,四肢张开,五官冲天,像只被潮水冲上滩的无名海底动物,一本发黄的《读书》杂志滑落在地板上。
“喂,醒醒。”他轻唤。
但对方好像根本不打算醒来。他稍作迟疑,便去拨弄他。手碰到那乘客的身体时,像通过空气一样,毫无阻力地穿插了进去。他探入的是虚无一物的领域。
他活了大半辈子,对此毫无思想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