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被僵尸咬了一口,他嚓地抽回手,心狂跳,揉揉眼,定睛端详:是一个年轻男人,矮瘦枯焦,戴副黑框眼镜,脸皮打满皱褶,脖子竹棍般从破旧的绿色迷彩服中挑出来,脓水一样的黄色口涎,顺着马口铁般的嘴角淌下,湿透了前胸衣襟……不知是做什么职业的,不知是否也回家。然而,哦,至少从表面上看,一切犹给人以物质的实感——就像是罐装的可口可乐。世界看样子还存在着吧……但与沉眠的乘客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小心翼翼再去碰对方。手又一次沉没在了年轻人的身体里——什么都没有,犹如电影银幕上的一道光影!他赶紧把手放到自己身上。五指、手掌、手腕、前臂,轻松地插入前胸,从后背穿透而出,无痛无痒,毫无知觉——没料到,他原来也只是个空心人。他仅仅是个空心人!
在忽然陌生而冷酷起来,如若世界尽头的末班地铁上,他因为困惑而愤怒,低声吼叫:“喂,都醒醒,看看出了什么事了!”他孑然踉跄着,从车厢一头走至另一头,试图唤醒乘客们。但无一人理睬
他。他看见相邻的车厢,也是一派群体昏睡的场面。而他为什么还独自醒着?列车似乎背叛了他。他伤心欲绝地不再往前走了。这时,他仿佛看到时间的本体现身,像一队越狱的囚犯,穿着陈旧的褐色长袍,压低脑袋,一个接着 一个,挤出车窗逃走。然而,这怎么可能?车厢中已然欠缺了时间(以及相对应的空间)的参照物,不是连手表都停掉了吗!
无助地,他死死拽住扶手——扶手却似可确证是物质的,瞠目结舌,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如同由无数巨型食肉蝴蝶构织成的真正黑暗。的确是永无尽头哪。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没有提前想到呢?这才是世界真实的一面吧,他竟一直忽略了。随即,他产生了在太空中无重力飞行的感觉。星光,火箭,陨石……可是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想到自己鼓鼓囊囊,像个企鹅似的宇航员形象,就十分可笑,比新时代的打虎英雄更加莫名其妙……地铁真的是行驶在宇宙中吗?现在,大概离单位或家都已很远、很远了。而列车那节奏分明的喘息,正乘人之危一般,一声声愈加紧迫,就像一根绞索,凸显出凶悍肃杀。它真的是列车吗?他忍不住抽泣起来。
他诧异难堪了。自己还会哭呀!于是他又笑了,他笑自己。他已经很久不知道如何哭或笑了。哭笑声像婴儿在啼叫,令他意识到并不是在做梦。他残存的希望破灭了。灰黯的回忆却不合时宜地扭动上来。他何时哭过笑过呢?父母去世,他都心如止水冷若冰霜。只记得一次——多年前的一个漆黑长夜里,那时这座城市的地铁才刚刚兴建,他于梦游中走到大街上,看见一群绿衣绿裤的年轻人,正把大铁钉砰砰地打进一排跪着的、被缚的老人的脑门。他好奇地躲在一边,观摩那些鬼魅一样拧动不休的孩子,和一个个石榴般噼啪崩裂的血葫芦,哭了……但奇怪的是,流出的却是兴奋的眼泪。他是在笑呢。
——大概,这就是佛经中讲到的无常,他想。而无常就是正常……在退休前夕,在正正常常乘坐末班地铁回家的路上,他反常地哭了、笑了。作为乘客,面对局势,竟是彻底地没有办法。不管坐多少次车,到头来还是没有办法。但一无是用的哭笑声是如何从一个中空的、虚影般血肉消散的躯壳中迸发出来的呢?以前,他可曾想到过自己是这样一个人?……那么,到底是不是他在哭和笑呢?或者,这哭笑连同列车的嚣叫,其实也只是早已备好的录音?像是一个阴谋……进而,他是否真的存在过?而他又是谁呢?
他陷入了凶相的重围,才骇愕意会到,匆匆一生中,连这样的一些基本问题,也没有考虑过要去回答,人就快退休了。
不知过了多久,说是一千年也有人相信……忽然,眼前哗地一亮。啊,站台!一个站台!好像沉船触到海底,咚的一声,列车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