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11)

我想起来了,每晚在超市前面,就有这样的活动板房,里面是火车座,淡淡的晕黄的灯光,香辣的气味随着白色的烟雾升腾。我偶尔路过,探头向里看看,竟也是食客攒动,晕黄的灯光下一派温馨热闹的景况。原来它们是这样的来处。

晚上,外出散步的丈夫和女儿回来,满身是血。原来,一对贩水果的老人翻了机动三轮车,老太从车厢里摔出来,头上破了个洞,鲜血直流;前面驾驶的老汉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丈夫和女儿急忙扶起老太,说,去医院看看吧,别伤着骨头。老汉轻描淡写地回答,回家上点药就行了,没什么大事。老太却开始挣扎着去拣拾撒了满地的水果。

“他们是舍不得去医院呢。现在的医院,普通老百姓哪里去得起?!”丈夫感慨着,结束了述说。

我默然无语。想起在夜幕中飘然而过的活动板房,想起那些终日奔波忙碌却收入微薄的人们,关于生存、生活、生命,艰辛和不易,他们一定有着更深刻更痛切的体会。然而,我总看不出他们抱怨过什么——他们总是那么快乐,那么兴高采烈、自在满足。

菜市场上有一个卖咸菜、调料的中年妇女,矮壮结实,每次远远地看见我,总是热情地打声招呼,由衷地啧啧称赞:“看这小身量,跟你闺女就是姊妹俩!”一边欣喜而体贴地忙碌着:“这次的咸鸭蛋腌得好,我给你留着呢!”她对着阳光一只只照看,帮我挑选蛋黄贴近蛋壳的,她说这样的鸭蛋才是蛋黄流油——每次她都有好东西留给我。

喜欢逛市场,更多的,就是因了这些热辣辣扑面而来的气息。青翠欲滴、赏心悦目的蔬菜和瓜果,质朴自然的笑容和话语,无不充盈着鲜活和简单、纯真的本色。我想,俗世生活之所以让人又爱又恨,终究无法放弃和逃遁,正是因为这些最朴实最本真直抵生命本身的枝桠末梢吧。

挑选了两个青萝卜,付款的时候,才发现找不到三角零钱。卖萝卜的男子挥挥手,你拿着吃吧。

这三角钱,如果扔在大街上,可能很多人连腰也懒得弯一弯。我却无法就这么拿着走。

在市场转了一圈,到底换了零钱,认认真真把三角钱还给卖萝卜的男子。我好像卸下了很重的担子,但心里却更加沉重了。我在心里暗暗替他筹算,这一车堆得冒尖的萝卜卖完,够我们的孩子潇洒地去一次肯德基、麦当劳吗?

而今天早上,大雪初霁,我又看见他们了。零星的雪花仍在飞舞,他们凝结成白色大地上的移动黑点:一辆满载的三轮车,男的在前面蹬,女的在后面推。路太滑了,车太重了,他们不得不弓起身体,把全身的力气倾斜在那辆三轮车上。

我站在楼上看着他们,房内温暖如春。看着冰天雪地里的移动黑点,我又有了写一写他们的冲动。而这次,我仍然感觉到自己的苍白和匮乏,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疼痛和羞愧。在这样的幸福和苦难对峙中,我无法坦然。我不知道,同样生而为人,一扇窗子为何就隔出了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跟朋友探讨这个困惑。朋友却平静地说,世界上的苦难太多,你无法一一关照。他们的生活是他们自己决定的。

显然,他早就进行过思索。

又上网去查。命学家在说,命是种子,什么样的种子就会长出什么样的苗,结出什么样的果。花草种子不会发育成松柏,松柏种子也不会发育成花草。后天的改良只能使花草长得茁壮一些,但永远不能使之变为松柏。

然而,我还是无法释然。

让石头开花

转眼扑蝶的旧梦都过去,只剩看山的岁月了。相信自己一旦站在看山的门前回望从前,必定会有转眼间的那种无奈和惆怅。为了不让自己在这转眼间有太多的遗憾丛生,为了把人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旅程走得实在一些、美丽一些,我们可以去盼望一块石头上开出一朵艳丽的花来。这样,我们的生活就充满异想天开的思想或信念,生活就如丰美的草原,花开遍地,充满生趣,不管怎样寂寞和孤独,我们都可以无怨无悔地生存下去。

——董桥 《从前》

会舞蹈的喷泉

她们是一群从天而降的仙子。

仿佛被一只手猛然间攥住,狠狠地攥着。一时间,人无法左右自己了。无法思维,无法呼吸,无法行动。

激昂澎湃的音乐是她们的舞衣,如梦如幻的灯光是戴在她们头上的花冠。她们在舞蹈,用柔软的腰肢,用柔美的手臂,在舞蹈。而她们的舞姿,是人世间从没见过的绮丽、美艳、空灵,甚至诡异——美得奇异。

时而,直冲云霄,化作一阵青烟,余韵袅袅;时而,作一个高难度的俯冲,匍匐于地。她们的舞蹈井然有序、错落有致:一个俯冲,另一个就去攀升;一个伸臂,另一个就扭腰。

周围很快涌上了一群追慕者。有人在音乐的间歇,忍不住伸手去触摸。突然,水柱随着从天而降的音乐喷涌而出,他们猛地吓了一个激灵。可是,下一次音乐戛然而止的时候,还是有人忍不住伸出手来……

太多太多的震惊和喜悦,在心中奔涌冲突,根本无法承载。于是拨通一串号码,不说一句话,只是把手机向外,伸向时而低缓、时而高昂的音乐。

合上手机,来电铃声就响了。按下接听健,我轻轻一笑。显然,对一个毫不知情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多么莫名其妙的电话啊!

三月雪

此刻,如果有人问我,最佩服的人是谁,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这个抛洒漫天雪花的魔术师。

这是怎样的漫天飞雪呵!她无与伦比的轻盈,让人忍不住联想到芭蕾舞蹈演员轻盈的舞姿;她无与伦比的柔软,让人想起棉花,想到棉被,温暖轻柔幸福享受;她无与伦比的洁白,晶莹得不掺一点杂质……

如此,她们被那只魔术师的手一把把地挥洒着,从容不迫、不徐不急。她们在空中作轻灵妙曼的表演,以至于连她们自己都被陶醉了,迟迟不肯降落。而终于真的落在地上了,她们却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并不立即融化,依然轻盈、柔软、洁白。

我打开窗子,端起数码相机一次次对准她们。可是,我失望了——数码相机根本就还原不出她们的舞姿。她们却不管这些,一看见这打开的窗子,就争先恐后,而又充满好奇地挤进来。有几朵降落在我张开的手心里,眨眼,就变成透明剔透的水滴,泪水似的,让人久久不敢移动手臂。

这是阳春三月,一个中午时分发生的故事。起初,她们只是试探似的飘落,让人以为是杨树扬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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