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10)

剩下的时间,我就在家乐福里精挑细选。看中一款外套给女儿,一件大红,一件天蓝,看来看去,就是不知该选哪件。举着两件衣服找商场的理货员:“帮我看看,哪件更漂亮?”

累了,找个地方坐下喝可乐。又一个别样的女孩牵住我的视线。女孩穿白色的羽绒马甲,脖子上挂红色的手机,长长的头发有两缕挑染成白色,与白色的马甲非常搭配。女孩用很明显的南方普通话对同伴喊:“麻辣烫,麻辣烫!”对面吃东西的女孩对男伴小声地说:“好漂亮的头发!”显然,女孩不是本地人,但她们同样构成青岛的风景和记忆。

11月2日,我在阳光很好、风很大的青岛走着,裙裾飞扬,长发飘飘。当你想起青岛,会不会想起我?

一觉醒来是端午

睁开眼睛,明媚的阳光扑面而来。昨夜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恍如南柯一梦。

没有往年的敲门声。它如夜里的狂风暴雨,随着黑暗就那么不经意间突然消失了。

接完王娜节日祝福的电话,我凝神了半天,终于怅然意识到,这个端午节的早晨,再也不会有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敲醒;糯香扑鼻的粽子,再也不会随着这声音,一起涌进客厅。

而往年,端午节的睡梦,总是被不间断的敲门声惊醒,看看表,还不到六点。敲门声仍在耐心地继续着。睡眼蒙眬中打开门,门口站着大伯和他的孙子。一大袋粽子,随着大伯跑了三十多里路,仍然温热着。

大伯家的粽子很有特色,日照人通常喜欢的菠萝叶包得小枕头似的,每个大约得一斤多米;还有一种,是玉米皮包的,大大的扁三角形。端午节过的是早晨,早晨吃过粽子,这个节也就结束了。

可是说实话,我并不高兴每个端午节大伯来敲门。我是不在乎什么节日的,大伯的到来,搞得全家人一大早手忙脚乱。而且我并不喜欢吃粽子,老公也不喜欢。每年的粽子,我常常要张罗着怎样送出去,这不是件很容易的事。要知道,年长的同事、朋友,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不会包粽子,也就理所当然地送来粽子。每年,我要对着一大堆粽子发愁。

大伯并不知道这些,每年的端午节早晨,他照样带着粽子和孙子,跑三十多里路,准时把我们全家从睡梦中敲醒。

而在我的记忆里,大伯一直就这么喜欢往我们家里跑。小时侯,我们家住在日照一小的小平房,门前有大片的麦地。同时喜欢往我们家跑的,还有爷爷、两个姑姑、姑父。每逢阴历五、十,他们来赶日照大集,就在我家里落脚、吃饭。

通常,他们总是在那一大片金黄的麦子尽头出现,胳膊上挽着竹篮。那种竹篮,也是金黄的,圆圆的,容量似乎有无穷大。竹篮里,有奶奶烙的鸡蛋甜饼,有清明节时的糕……有一次,大姑从里面掏出了大把的水萝卜,水灵灵、清脆爽口的红萝卜,我吃了一个又一个……到了下午,水萝卜开始在我的胃里发作,我捂着肚子去找妈妈。在我疼得大汗淋漓、迷迷糊糊中,妈妈的同事、诲人不倦的教师们,七嘴八舌地给我出了一个又一个偏方……

竹篮里的东西掏出来了,他们就去集市上装东西。而其实,他们手头没几个钱,更多的时候,只是去凑热闹——琳琅满目的集市,一直蜿蜒出好几里路。

有一次,我跟妈妈怄气,跑到麦田中间的大石头后藏起来。妈妈和姥姥呼喊着我的名字,在我的身边走来走去。我就是不吭声。一只小蚂蚁温顺地在我身边爬来爬去,暂时充当了我的伙伴。我扯过一把豆腐草,打一方又一方的“豆腐”。草汁染绿了我的手指,新鲜的草腥味弥漫着。后来,妈妈和姥姥的声音就消失了,天地间突然如此宁静。我开始惶惑起来,一次一次向家门口张望,不知该如何收场。

突然,我看见大伯在麦子尽头出现,我一跃而来,跟着大伯,说说笑笑地向家里走去。妈妈和姥姥都好像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我很明白她们都是故意装作忘记。我是多么感激大伯的准时出现!我想妈妈一定也是这样。对她个性鲜明的女儿,妈妈没法太多地较真,而大伯给了她一个多么好的台阶!

我终于听到妈妈颇有微词。其实,我们这个家早就不堪负重。那时生活都不富裕,周围的很多人,过年都吃不上白面。父母微薄的工资要赡养姥姥、抚养我们姐弟四个,而他们却频繁地、走马灯似的在麦田尽头出现,中午坐在我家狭小的饭桌前。大伯眯起眼睛,不紧不慢地“吱”地啜一口酒。要强的妈妈,总是把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悉数搬到那张小小的方桌上。我却只能坐在床沿上,悬空了腿一下一下悠荡,咽着唾沫看着——房子小,铺开饭桌,我们便只能在床上待着。彼时,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对大伯他们的厌烦。

后来,父母去了济南,大伯就很少去我们家了。直到我结婚,大伯又开始热衷于往我这里跑。通常,他在我们家吃一顿午饭,太阳稍稍偏西时悄悄地离去。现在想起来,是不是这种“跑”,就是对生活为数不多的享受呢?

对大伯,印象最深的还有一个春节。毫不例外,那个寒假我又被送回老家,这样可以缓解父母孩子多的压力。春节前,大伯给我的堂哥买了一双袜子。我非常不满,我质问大伯:为什么光给他买不给我买?!

长大了,每想起这事,我都是哑然失笑。可那时我并不懂得大伯是在给他的儿子买袜子呢。大伯当时只是笑。他的笑很有特色,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慈祥的笑。当他的笑容绽放,就如阳光照耀,天地间突然光明大放,无比温暖和稳妥。当天下午,我就有了一块方巾、两块花布。那是我最富足最快乐的一个春节:我同时拥有两件新花褂、一块漂亮的头巾!

后来,爷爷走了,奶奶走了;后来,大伯也走了。老家就如倒了大梁的老屋,轰然倒塌。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大伯是满面笑容而去的。那种犹如阳光照耀的善良人慈祥的笑容,曾给了我无数的温暖和稳妥。死亡对他,该是一种解脱。

从我记事起,大伯就是和伯母分住在两个院子里,即使是过年,他们也没在一个饭桌上吃过饭。他的四个孩子,是最让他无法放心而去的牵挂。然而,他终于还是走了。

大伯曾经是村里的支部书记。他比爸爸大20岁,他们有着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鼻子,而他们又岂止是外貌上的相似!我常常想,如果大伯和爸爸一样也上过大学,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老家,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我们认为今天见过了,明天一定还能再见;有些事,我们今天做过了明天还有机会再做。但就有那么一天,在不经意间我们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大伯的笑容。不知在那笑容后面,有着怎样的寂寞和酸楚。以前,我从没有试着走进大伯的内心。而现在,我已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越来越珍惜自己的拥有,不再在失去的时候追悔莫及。

对面的房子飘过来

和同事大包小包地从超市里出来,路灯已经亮了。轻纱似的薄雾悄无声息地氤氲缭绕,路边的树、建筑物,以及行人和车辆,全都隐入这朦胧中。

“看前面,那房子在动呢!”同事突然指一指前面。

果然,影影绰绰的,一排房子慢慢地迎面飘来。渐渐地大了、近了,终于看清是几节蓝色的活动板房,上面书写着“蓝蓝烧烤”的红色字样,载在拖拉机上,突突突,在黄昏的马路上飘然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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