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萧三心智更加纯粹、精神更加高尚、胸襟更加坦白。他丝毫不掩 饰以往的过失、缺点与不足。而有些东西,他不说别人并不在意或者是别人 根本无法知道的。由此可见他的坦率与诚实。例如:他说多年来《国际歌》 的译者没有署上“陈乔年”的名字是自己不对,他“对不起死去的乔年”。事实上,在东大时,《国际歌》的主要译者是萧、陈二人,后来国内流传的文字主要是1939年之后,经萧三多次修改后的版本。此后在许多报章杂志上的“译者”只刊有“萧三”,而没有“陈乔年”的字样,照理说无可厚非。到了“文革”时期,情况更乱,不仅经常没有译者名字,就连译文也“根据需要”做了“改动”,而这个“改动”的根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是为了去掉“萧三” 这两个字 ……几十年后,这件事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说“多年来《国际歌》 1978年8月11日,萧三给作者的信 的译者没有署上‘陈乔年’的名字”,是自己的错。无论如何,“他最初还是参加了翻译的。署上他的名字,也有纪念他的意思,这样才好。 “短短的几句话,体现出他对同志、战友、先烈们的深厚感情。
1926年,萧三在上海参加了工人三次武装暴动的筹备工作,到过一些工厂,在此期间他酝酿并撰写了《三个(上海的)摇篮曲》、《南京路上》、《血书》等著名诗篇。晚年时,他对我说:“当炮火连天,打得十分激烈时,自己不能像周恩来等人那样勇敢,不敢出来,有恐惧思想,怕死。可耻啊!”这种真诚地公开灵魂深处秘密的做法,更加深了我对老人的尊敬。
他还主动地和我讲起自己的私生活。说他和一位女士私下有多年同居关系,“文革”里她受到牵连,挨斗并被发配到了外地,他很对不住她,她的儿子来找过他,当时自己还没“解放”,不知道该怎么帮她。讲到这里,他的眼睛蒙上一层阴暗,语调里充满内疚,十分沉重。但事实上,据说那位女士并非或“并非完全”是受了他的牵连,可能主要是因为另外一个男人 ——俄国大使馆的官员。这点萧三一直不知道,把错全往自己身上揽,足见其心地之善良。
萧三是人,不是神。他勇于揭自己之“短”,尤其那些鲜为人知或不为人知之“短”,他这种“敢道人之所难言”、敢于挖掘人性深处丑陋的精神,则更显得其灵魂的纯净与坦然,更使人感到亲近。
1982年 5月中旬,萧三突然病危。作协领导命我为他赶写“悼词”。“悼词”写毕,书记处很快通过。不料萧三以他顽强的毅力又挣扎了起来,不仅又度过了一个生日,而且还从容地安排了自己念念不忘的最后一件事 ——给胡耀邦写信。
这年岁末,去世整整两个月前,萧三曾口授过一封信给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同志,要求帮助“组成几个人的班子(名单有我的秘书提交) “,把自己”延安以来的日记“整理出来”奉献给党,绝不能‘带走’ “,”一旦此事告终,我死也瞑目“。四天后,胡耀邦亲自批复应允了他的请求。然而萧三已经仙逝,这件事便石沉大海,无法操作 ……尽管这件事不是我左右得了的,但它依旧令我灵魂不安,我没有完成对他的这一承诺,失信于他。我深信, 将来一定会有人再重新把它翻开。
萧三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应当是 1982年10月25日,他误写成1992年(假如真是1992年该多好!)。紫色水笔墨迹很淡,就像这位耄耋老人最后的生命岁月,在风雨飘摇中血脉日渐微弱,不知什么时候这根线就会断掉。信里写着: 亲爱的陶陶奇卡: 很高兴,得来信。我很难写字,再也不能写信,请原谅!我不能想象,你现在(和将来)要做多少工作(当时我正在整理、编辑他的全部文稿与诗稿。我曾郑重地向他保证过,一定会完成他的嘱托)。我不能想,(这是)我自己也更想不通的。但在可能的日子里看得见大作,我很高兴!(以下指他 86岁寿辰的贺礼)我很喜欢你的厚礼。这天下午还收到艾青夫妇自己送的一瓶厚(笔误)的菊花。每天要浇水。还有朋友送来的条子、吃的等。真好吃,也好看。喜欢你的礼物的题字,——真难受啊!难得写字 ……(下面有些乱了,略 ) 这是最后的一封信,绝笔!让人不忍卒读。显然他还有许多话要说、许多字要写,然而这双手、这双给人带来力量与温暖的手、这双勤于耕耘的手、这双诲人不倦的手,却永远地垂落了下来 …… 令我欣慰的是,我执笔写下的那个”悼词“在王震主持的追悼大会上由胡乔木同志作了宣读,并且在我编的萧三文集《珍贵的纪念》中以胡的名义作了该书的《序》,这也正是我要对他说的最重要的告别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