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怪人的狂欢节

有人认为《大话西游》太闹,综艺节目太俗,手机短信太无聊,但是这都体现了人性中隐藏的要求平等、要求削平贵贱尊卑等级的意识。

狂野的节日1482年1月6日,巴黎市民沉浸在“愚人节”的狂欢之中。法院大厅正在进行“愚人之王”的选举。选举规定,每个候选者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参加“怪笑比赛”。于是各种奇形怪状的面孔不断地出现,每副面孔上都有一副怪笑,每个人各有姿态。竞选者和观赏者通通无拘无束。整个大厅只是一个粗暴同狂欢的大熔炉,在那里每张嘴里都有一个叫声,每对眼睛里各有一种光辉,所有的人都在喊叫和喧嚣……最后,一个地地道道的畸形怪物——巴黎圣母院的钟楼怪人卡西莫多被选为愚人之王。他长着四方的鼻子,马蹄形的嘴,独眼,驼背,跛脚,身体的高度和宽度差不多,下部是方方的,两腿从前部看好像是两把镰刀,刀柄同刀柄相连起来。面对这样一个怪物,一阵阵惊奇和赞赏的狂叫淹没了大厅,人们的情绪达到了最高点。

所有的医生们,所有的随从们,所有的扒手们,同着学生们一起排成行列,到牧师的储藏室里去找寻愚人之王用的纸糊冠冕和可笑的袍子。卡西莫多任人家给他穿戴,他不笑,温和的样子带着骄傲。人们簇拥着幸运的愚人之王像潮水般涌出来,把“怪物”抬在肩上,狂热地欢呼着到大街上去游行。

“乞丐王国”的男女老少唱着跳着,用肮脏的词汇互相嘲笑和辱骂着,宣泄着胸中的欢愉;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藏匿在人群之中,口里喃喃地念着咒语;被称为魔女的吉卜赛女郎爱斯梅拉达,在她脚下的波斯地毯上翩翩起舞,轻捷、飘逸、犹如天仙,脸上荡漾着迷人的笑容;而愚人之王在人们的肩上兴奋地号叫着,那张可怕的脸由于激动更加变形,恰似狰狞的魔鬼……笑声的魔力这就是法国文豪雨果的名著《巴黎圣母院》中“狂欢节”的场景。狂欢节是西方文化史上一种渊源深远的节日。最早的狂欢节可以追溯到古希腊酒神祭典之后的狂欢活动。在狂欢节期间,人们停止工作,走上街头、广场,举行各种游艺活动。人们打破以往的等级界限,不顾一切官方限制和宗教禁忌,化装游行,吃喝玩乐,进行各种可笑的仪式和祭祀活动,小丑和傻瓜、巨人和侏儒、国王和乞丐都登台演出,充满了戏谑和发泄,集体创造出一个怪诞的时空,把等级制度、宗教禁欲对自身造成的压抑情绪通过狂欢统统释放出来。这是一场自发自愿、人人参与、人人是导演、人人是演员和观众的盛宴。

俄罗斯著名思想家巴赫金认为,狂欢节使得世界与人的关系不再是冷冰冰的、严肃的,世界不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而是与人贴近、合为一体的,是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狂欢打破了等级森严的社会结构以及与之相关的恐惧、敬畏、虔诚和礼节,破坏和消除了一切由恐惧和敬仰形成的距离和禁忌。一切在普通的世界里可怕的、吓人的东西,在这里都成了欢快的“滑稽怪物”,从而使人变得没有恐惧,没有虔诚,能够以彻底的新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

狂欢是人类生活中具有一定世界性的特殊的文化现象。从历史上看,不同民族、不同国家都存在着不同形式的狂欢活动。我国虽然没有西方那样的狂欢节,但是民间熟悉的庙会其实也具有相似的精神内涵。在这些活动中,下层群众充当了主角,不限制妇女参与,服装和道具也可以胡穿乱用,具有一种潜在的颠覆性和破坏性。中国古典小说如《水浒传》、《红楼梦》、《三国演义》、《儒林外史》中都有大量关于狂欢场面、狂欢精神的描写。

喜剧的秘密过去,文艺界的人们常常为一个问题争论不休:究竟什么是喜剧?喜剧从何而来?巴赫金认为,喜剧就是一种狂欢。我们可以从几乎所有喜剧中发现狂欢的精神。周星驰的经典影片《大话西游》就是这样一部典型的喜剧。

在巴黎的狂欢节上,丑陋残疾的敲钟人被戴上王冠,选为国王。这是一种对神圣的王权的戏谑模仿。在这种滑稽的模仿中,严肃的事情被降格为诙谐。《大话西游》大量地运用了这种手法。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这段《大话西游》中的经典台词,原本是王家卫影片《重庆森林》中金城武饰演的警察的独白,带有哲理性和沉痛的记忆。它严肃地说着一个关于遗忘、记忆和永恒的道理。而至尊宝则两次“抄袭”了这段独白。第一次是一脸坏笑的模仿,得意洋洋的吊诡逗笑观众,第二次却是对第一次戏仿的“戏仿”,成了肯定的真实。正是由于不经意地戏谑严肃的甚至沉重的情感,使年轻人很容易就接受了戏仿的快意,同时它在戏仿的时候又说着真实的悖论和感情的纯真,于是不胫而走,成为社会时尚。

《大话西游》中的人物更是如同狂欢节一般颠倒错乱。吴承恩笔下的唐僧虽然有点迂腐、有点分不清人和妖魔,但菩萨心肠、精通佛经、不畏艰辛,一心取经西天,依然是一代高僧的风范,到了《大话西游》中却成了啰唆、自私、让人哭笑不得的人见人烦的家伙。热爱自由、勇于反抗、斩妖除魔、顽强不屈的那个头戴金箍身穿虎皮裙,专为人间解除磨难的美猴王在《大话西游》里成了“从事很有前途的职业”的强盗,英雄特质丧失殆尽,背叛、说谎、油腔滑调,尽显无赖本色。狡猾、狠毒的白骨精在原著中“三戏唐三藏、驱逐孙悟空”,而《大话西游》里的白晶晶却成了纯情少女,对孙悟空一往情深,“妖不再是妖,成了人妖”。纵观《大话西游》中的人物,给我们的感觉是怎么能这么演,“好像一切都翻了个”。这种“翻了个”的感觉与狂欢节上的那种颠覆完全一致。

在狂欢节的广场上充满了一种特殊、不拘形迹的言语,与官方文学和统治阶级的语言大相径庭。人们毫无顾忌地吆喝、夸骂、发誓、诅咒,逻辑颠倒,褒贬融合,甚至不合语法。《大话西游》的语言完全具备这种特征。“此地乌烟瘴气,各位又面目狰狞,绝不像一家客栈,莫非是一间黑店?”“小便完了穿裤子,不然你哪来那么大一缸水洗澡?”“为了爱情,就算你真的毁我的容也是值得的。”“哇,连我也中招了,两块胸肌都掉到肚脐上了。”“帮个忙,大家都是神仙,不要再性骚扰我好不好。”这些非理性语言使人们的逻辑思维猛然断裂,打破观众接受的期待视野,在猝不及防中获得惊奇感,从而达到喜剧效果。

狂欢充斥的世界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中,狂欢几乎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几乎占去电视领域半壁江山的综艺节目中,通过插科打诨、模拟、戏仿以逗人笑乐是其拿手好戏。《开心辞典》的主考官王小丫与选手之间的一问一答其实是对现实考试的一种戏仿;在《非常6+1》中,一个普通人经6天培训即可如明星般登台演艺;《欢乐总动员》的《超级模仿秀》环节就有戏拟明星的味道。在无数戏说历史剧中,沉重的历史被置换成了恩恩爱爱的轻松“故事”,对历史的真实判断被演绎成了鸳鸯蝴蝶式的感性。一代明君成了风流倜傥的多情小生;行刺秦王的壮举被演绎成了一段儿女恩怨情长。

网络则是一个更大的俗众狂欢广场,网络文学和flash动画中,戏拟的东西不可计数。许多大家名篇如四大名著、金庸小说都成为移花接木的好材料。在如此戏仿中,权威消解了,传统推翻了,僵化的思想打破了,充满了重估一切价值的开拓探索精神。

当手机成为人们的日常生活用品的时候,手机短信也成为一种大众狂欢。短短的几行字实现了对传统以及权威话语的歪解,对各种传统意象的扭曲,以及对爱情、亲情、友情的嘲弄。如“你勤劳得像蜜蜂,漂亮得像蝴蝶,忠诚得像小狗,乖巧得像小猫,憨厚得像老牛,威猛得像老虎,怪不得别人都叫你……禽兽。”把人们心目中代表各种传统美德的形象以“禽兽”二字来加以概括,不仅构成一种令人先喜后怒的艺术效果,也是一种对传统话语的反拨。

有人认为《大话西游》太闹,综艺节目太俗,手机短信太无聊。其实这种现代人所不能适应的“闹”正是狂欢节的艺术感受的体现。它体现了人性中隐藏的要求平等,要求削平贵贱尊卑的等级意识,在相互的嬉戏中体现平民化的倾向,为自己营造了一个自由、亵渎神圣、心灵狂欢的时刻。在这个时刻,钟楼怪人的狂欢节就仿佛是严肃世界的一个出气孔一样,让人们在狂欢式的大笑中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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