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在大规模印刷术的作用下,理性思维能力获得极大提高,可惜好景不长,随着电报、电视的普及,这种宝贵的能力正在被人们放弃。
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从口头语言到文字书写,从印刷术到照相技术,从电报到今天的电视,人与人之间信息交流的方式变了一次又一次。这些今天看似平常的技术进步在人类文明的发展中发挥了难以想象的力量,改变了我们的社会,甚至改变了我们的头脑。美国的一位悲天悯人的文化研究学者尼尔·波兹曼似乎对此看得格外深刻,他认为,我们人类在大规模印刷术的作用下,理性思维能力获得了极大的提高,可惜好景不长,随着电报、电视的普及,这种宝贵的能力正在被人们所抛弃。
最和谐的信息传播是口语波兹曼认为人类历史上最为和谐、有效的信息传播方式其实是口头语言。传播者凭借口语以及比比画画的身体语言这一灵敏媒介,将信息准确有效地传递给受众。
西非有一个部落至今仍然保持着原始的生活状态。那里的土著居民虽然没有文字,也没有现代法庭中使用的厚厚的法典,但却形成了独特而又有趣的司法审判习俗。如果发生纠纷,当事人双方就会来到部落首领面前陈述自己的不满。部落首领会从他满脑子的谚语和俗语中找出一句适合当时情形的话,来作为判定依据,设法使当事人双方都感到满意。
比如已经独立成家的儿子从父亲那里偷了一袋种子,这位首领就有可能用类似于“马瘦毛长蹄子肥,儿子偷爹不算贼”这种话来劝解。于是观看审判的人们皆大欢喜,认为正义得到了伸张,真理重见天日。部落首领为什么要用我们看起来近乎玩笑的方式来审理案件呢?这是因为在这个没有文字的社会里,人们要想发现和解释真理,就必须凭借口头语言中的各种公式化的表达方式,也就是谚语、俗语和寓言。因此,在这种文化里,谁张口闭口都是格言警句,谁就会被视为智力超群。
但是这种信息传播方式对人类经验知识的传承没什么好处。人们还来不及思考,话音就已经从耳边消失了。这就是部落首领一肚子都是谚语的原因,他只能靠这种办法记住祖先的思想和经验。如果必须硬着头皮把一整部逻辑严密、语言干涩的《民法》背下来,恐怕他宁可辞职不干。
如果我们注意一下古代文学史,就会发现越是古老的年代,人们越喜欢创作押韵的作品。中国古代从春秋时期的《诗经》、《楚辞》,一直到汉赋、唐诗、宋词,全都押韵合辙,富有音乐感,这正是为了在文字印刷不发达的年代便于人们口头传颂。
印刷术教你思考为了改变这种状况,人们发明了文字。从此人们说出的话不仅听得见,而且看得见。这绝不是一件小事。书面文字使思想能够方便地接受他人持续而严格的审查。书面形式把语言凝固下来,并由此诞生了语言学、修辞学、历史学、逻辑学和科学——所有从事这些学问的人都必须把语言放在眼前才能看清它的意思,找出它的错误,明白它的启示。后来人们掌握了大规模印刷术,文字的这种作用更如同火山爆发一般,激发出人类文明的无穷潜能。
在大规模印刷时代,读者面对的其实是对智力的最大挑战。阅读文字意味着要跟随一条思路走下去,这需要读者具有相当强的分类、推理和判断能力。读者要能够发现谎言,明察作者笔头流露的迷惑,分清过于笼统的概括,找出滥用逻辑、无视常识的地方。同时读者还要具有评判能力,要对不同的观点进行对比,并且举一反三。
而印刷术时代的信息本身则应该是完整的、有逻辑、有情境的。在这种新的媒介环境中,为了避免歧义,诗歌、音乐等承载浓缩了丰富渊深的原始智慧的媒介变得不再流行,不得不让位于刻板冗长的行政公文、散文。
在印刷术的推动下,人们学会了从容应对一个充满概念和归纳的世界,并且为智力作出了一个新的定义,那些具有客观和理性思维,能够发表严肃、有序和具有逻辑性的公众演讲的人,成为最具智慧的人。印刷术如同传说中的“智慧水”,让人类的头脑获得了一次了不起的升级。
印刷机统治下的美国波兹曼对于印刷时代的美国非常推崇。那时候印刷品几乎是人们生活中唯一的消遣。阅读习惯培养了辨识、选择、判断的能力,人们乐于发表个人见解,也激发了公众参与社会事务的热情。印刷文字,特别是说明文的语言结构对人们影响非常大。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诙谐地说:“美国人不会交谈,但他会讨论,而且他说的话往往会变成论文。他像在会议上发言一样跟你说话。”
著名的美国“废奴”总统林肯曾经与他的政治对手道格拉斯进行过七场著名的辩论,最短两个小时,最长甚至达到了七个小时,每个人在回答一个政治问题的时候起码要花上半个多小时。在这些复杂微妙、你来我往的辩论中,两位政治家语言的句子结构、长短、修辞手法完全是书面语风格,包含了复杂的修辞手法,比如讽刺、隐喻、意味深长却又似是而非的隽语。而他们的听众居然也能够津津有味地从头到尾听完辩论的每一个长句,甚至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当时的美国公众无疑具备非凡的理解复杂长句的能力,可以用耳朵加工非常复杂的信息。
在这种环境下,铅字垄断着人们的注意力和智力。公众人物被人们熟悉是因为他们的文字,而不是因为他们的外貌,甚至跟他们的演讲技巧也没有关系。可以肯定,如果美国的前15位总统走在街上,没有人会认出他们是谁。人们想到他们,就是想到他们的著作,他们的社会地位、观点、知识都是在印刷文字中得到体现的。
被瓦解的理性世界印刷技术让人类文明迅速前进,可是不断涌现的科技发明却开始瓦解印刷机好不容易在人们头脑中建立起来的理性思维方式。波兹曼认为这首先是从电报的发明开始的。
电报发明之后,这种快速传送消息的方式很快被世界各地的报纸媒体记者所采用。当电报传来的新闻占据了报纸头版之后,一种新的文体诞生了,人们的思维能力也随之开始受到扼杀。电报要求所承载的信息必须是简短的,所以信息被抽取、分割了,讲述一个事件务必舍去前因后果和它发生的情境,而只突出它最重要、最吸引人甚至是最骇人听闻的部分。这些电报新闻类似口号,容易被记住,也容易被忘记,不允许人们进行历史地回顾,不鼓励深入地分析。信息的价值不再取决于其在社会和政治对策和行动中所起的作用,而取决于它是否新奇有趣。无聊散乱、耸人听闻的新闻成为媒介的主要内容。报纸上一行行的文字渐渐失去了帮助我们获得知识和理解这个世界的能力。对于电报来说,最具智慧的人就是那些知道很多事情的人,而不是理解这些事情的人。
印刷时代,人们获得信息是为了解决生活中的问题,获得信息和付诸行动是对等的。现在大量脱离了情境的、与我们生活无关的信息,比如某某女明星怀孕生子,充塞了我们的耳朵。获得信息不再是为了行动,而仅仅是为了消费信息、获得感官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