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看法是,庄子的滑头思想确实很不光彩,应当大力批判,但我并不赞同由于庄子思想中有滑头的成分,就简单断定他本人实质上是个混世之徒。另一方面,我也不打算仅靠缺少证据的主观推测,以及对庄子的“无限热爱”,就为他做完全正面的思想辩解和人格辩护。
关于这个问题,基于客观周全的考虑,我想提出如下几点看法,供读者参考。
第一,必须分清一个人的“言”与“行”。大家不难发现,虽然庄子说了许多摆不上台面的滑头话,但从《庄子》全书以及其他的文献资料看,要论滑头苟且的具体事儿,他本人却没有干过一件。恰恰相反,面对权贵和小人,庄子从来都是敢于亮出自己的棱角,绝不妥协,而从不考虑这样锋芒毕露,对他的身家性命有何危害。
从更加积极的角度说,远离庙堂的庄子,对庙堂之内荒唐游戏的超现实主义描写,其实应该被理解为是对当时黑暗政治的极尽调侃、深刻揭示和尖锐批判。大家可以看到,在庄子笔下,“人间世”篇的那几位君主,哪一个不是集可怕的恶魔和可笑的小丑于一身的异怪货色?还有,蘧伯玉在告诫颜阖要以随顺之道与卫国太子相处时,曾经借养虎、养马的事情来讲其中的道理,——实际上,庄子此处已经暗地里把君王权贵看做是“难养”、“非人类”的畜生,而他所说的“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这句话,更是于蔑视之中夹带着几分戏弄、鄙视和嘲骂。
第二,应当设身处地,以“同情的理解”态度,弄明白庄子为何要说那么多滑头的话。前文我提出,庄子成为“老愤青”,乃是黑暗现实逼迫的结果。同样,他之所以提出滑头保身的思想,也可以说是由于险恶世界的逼迫;而在这方面,与他作为“老愤青”的狂傲形象相比,庄子对外部逼迫做出的不得已反应,无疑是非常消极的。
有什么样的社会现实,就会产生什么样的生存之道。作为孤弱的个人,庄子陷身其中的现实世界的险恶程度,“德充符”篇的一段话概括得最形象,也最深刻:
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羿是传说中的神箭手。这段话是说,生逢乱世,就好像游走在羿的弓箭射程范围之内那样危险,一旦不幸被他瞄上了,便会被射中;然而有时弓箭并没有射到身上,这不过是你命中的侥幸罢了。怎样才能避免既毫无理由,又不期然而至的杀身之祸呢?把自己“虚”掉,“藏”起来,让那些想对你暗施冷箭的人找不着、瞄不上你,你不就安全了吗?所以,庄子在“山木”篇说了句再到位不过的话:“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第三,要搞清楚庄子滑头思想特定的适用场合及适用对象。只要稍微用心品读以上五个小故事,我想大家就会看到,庄子传授的滑头秘笈仅仅适用于复杂叵测的政治权力领域,并且是专门供庙堂中的知识分子用来对付阴险残暴的君主的。这也就是说,此种困难处境中的避祸自保术,不应被扩大理解为正常情况下的处世之道,更不应被错误当成日常生活中普通人之间的交往方式。
打个比方,庄子所考虑的糟糕问题是:作为一个正直的弱者,如果你不得不面对一个邪恶的强者,而且那家伙,你不仅劝不通、打不过、逃不掉,甚至即使你仗义直行以至于为此命丧黄泉,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实际意义,——在这种情形下,你该怎么办?
为确保自己的人格节操,孔子可能会选择“知其不可而为之”,明知打不过还要硬打,哪怕结果是“杀身成仁”。而庄子提供的应对策略却很诡异:既然坚持道义于事无补,那么我干脆不坚持好了;既然那家伙不正经,那么我也无妨以不正经对付不正经;反正政治不过是黑暗庙堂中的一场毫无规则的荒唐游戏,要玩大家就一起玩吧,我又何必认真呢?再说了,因为伺候暴君而丢掉自己的性命,实在不值!不跟他硬拼,能滑过去就姑且滑过去,保住自己的小命,这不是挺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