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子高出使齐国(2)

“为什么这样说呢?放眼世间,那些凭智巧来角力争胜的人,开始时他们还能正大光明地出招儿,可到最后却往往阴谋诡计百出,就看谁会暗中使绊子了;还有那些按照礼节喝酒的人,别看他们开始时言谈、举止都循规蹈矩的一副正经模样儿,喝着喝着大家就乱了套了,以至于争相显示谁最狂荡不经,谁最会恣意享乐。凡事皆然:开始时很简单,最后却变得很复杂难办;开始时大家还能彼此信任,最后却难免相互欺诈、相互忌恨。人们说起话时,往往使人捉摸不定;办起事来,又必然有得有失。说话捉摸不定,容易导致轻举妄动;办事有得有失,则极可能在得失之间埋下祸端。

“再有,平常人们之所以发怒,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对方太过花言巧语,说话从来没个准儿。快要死的野兽大多叫声狂乱,呼吸急促,这时候它最容易发怒,最容易产生吃人的念头。对于这类野兽,如果你过于限制逼迫它的话,它就会对你心生恶念,而你自己此时却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不就危险了嘛!所以古训又说了:‘切勿私自改变君王的命令,切勿刻意促成事情的成功。凡事不能过分,过分就越出常轨了。’依我看,无论私改君命,还是过于积极主动,以求圆满完成君命,都非常危险。因为,成功需要人们长时间的努力,但失败却可能在眨眼之间,不期然降临,而这时人们连改悔都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咱们一定要小心谨慎哪!

“我历来主张,人生在世,最好是凡事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这样我们在精神上就能够始终悠游自在;而对于那些不得已的事情,我们也无妨听之任之,随它去,关键是要保养我们内心的平和。说到你出使齐国这件事,我想,你也同样只需顺其自然,据实传达楚王的辞令就行了。至于结果如何,那是听天由命的事儿,你就不必千思百虑、朝思暮想,为此忧惧不安了。记住我的话:始终保有一份好心情,万事切勿强求。这么做,你觉得有什么困难吗?”

在前面的故事中,颜回要伺候的只是一个卫君;而在这里,叶公子高则被夹在齐楚两国君主之间,一去一回都有可能“受气”,所谓进退两难、动辄得咎。另外,与孔子给颜回提的建议有所不同,该故事重点强调的,似乎不再是臣子怎样保全自己的肉体生命,而是如何保持内心的平和。这倒不是说由于境况不同,孔子(庄子)不再渴望、不再关心官场中知识分子的肉体生命保全,而是因为在他看来,士臣的生命最终能否保得住,实在是自己无法左右、无法预测的事情。所以,不妨就此放弃对保命问题的焦灼期待,退而求其次,由“外”而“内”,转而只关注困危之中个人内在的精神安宁问题。这一方面,士臣经过努力,大概总算是能够自我控制的吧,虽然其实庄子也隐隐感觉到有些困难。

以上两个故事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庄子认为,无论在何种政治境况中,臣子都不能做事太积极、太认真、太有原则性,以免惹得君王不高兴,从而使自己遭罪。这么做,其原因只有一个:政治太险恶莫测、君王太难伺候;其目的也只有一个:务必保全自己(身或心)。

按理说,如果君命正当,做臣子的就应该以认真负责、积极主动的态度,力求圆满完成任务;而如果君命不正当的话,臣子同样要以认真负责的态度,积极献言、主动直言,以帮助君王纠正偏差。但在这个故事中,庄子却完全不提叶公子高领受的究竟是何种君命,他所关心、所讨论的至关紧要的问题只有一个:臣子怎样才能全身而退,或退而求其次,至少保持一份好心情。与此问题相比,其他的一切事情都可抛开,都不必挂念;即使迫不得已去做,也不妨得过且过,姑且应付了事。因为,陪君主玩政治游戏的惯例是:臣子如果太认真、太积极的话,别说好心情了,他连自己的小命都可能会被君王“革”掉。所以,何必认真、何必积极呢?

设身处地想想,庄子提出这些主张,确实是考虑到了庙堂之中知识分子的险难处境,而他希望实现的保全自身的意图,一定程度上也是可以理解的。即便如此,庄子建议给士人的那种聊以敷衍、不负责任,只求自保、全无担当的处事态度和方式,无论如何都是圆滑苟且的代名词。并且,因为要保全自身而放弃责任,往重里说,终归是自私、是偷安、是苟全,这就更加显得不光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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