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坏的恶意”

针对庄子的指斥,有些读者可能要为孔子打抱不平,他们会辩解或抗议说:看人应当看主流、看大体,得饶人处且饶人,孔子主张仁义,毕竟是想使天下太平,让老百姓过上安稳日子的,并且孔子也抨击过残暴的统治者;对于这样的一个大好人,庄子怎么能把他只往坏处想,进而把他当做不可饶恕的恶徒来骂呢?往轻里说庄子是不是不太厚道了,往重里说庄子的内心是不是太阴暗?

对此,我的看法是,严格说来孔子本人当然绝非恶徒、强盗,而是具有社会良知和道义情怀的正直君子,他主观上并不想做一个助纣为虐的帮凶,因此庄子那样对待他,从人情上讲,的确有失片面、极端、偏激,不是很客观公正。但我们应当知道,庄子和孔子之间的矛盾,并非日常生活中普通的个人对个人基于世俗琐屑的恩怨纠葛,而是立场迥异的哲学家之间的观念冲突,说到底是道家和儒家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的思想对立。同样,庄子骂孔子,也不是世间常见的两个无聊家伙之间,肆意无端的人身攻击或人格诋毁,而是一代道家宗师对儒家先圣的思想批判。这事儿不同于写年终总结,你好我好大家好,不痛不痒、一团和气,也不同于替先进人物上报推荐表彰材料,好事说尽,坏事一句都不提,讲究什么“为贤者讳”。

思想批判恰恰需要睁大眼睛,专挑对方的毛病,掘地三尺深挖背后的病根儿,并且把这种毛病的严重性以及它可能导致的恶劣后果,丝毫不落、明白无误地公之于众。在此过程中,决不能讲究情面,更不能只盯着对手的好处,否则便不叫思想批判。因为,一旦讲情面,或只会欣赏对手的好处,双方之间实际也就不可能发生交火了。

从大的方面说,没有硬碰硬的观念交锋,智慧的火花又将从哪里撞击出来?思想的进步又从何谈起?说到这儿,让我们姑且把庄子骂孔子这件事先放一边儿,请大家想象一下:在春秋战国时期,如果墨子不“非儒”,孟子不骂杨朱和墨子,荀子不骂遍天下十二个学派并且斥责庄子“不懂人事”,韩非子不把儒家徒众贬作全无益处、惟有大害的蠹虫,那么,诸子蜂起、“百家争鸣”这一中国历史上思想最自由、最开放、最具创造性的辉煌场景,又怎么可能出现?

再说句儒家肯定不爱听的话,孟子在狂骂杨朱和墨子是“禽兽”时,以及后来朱熹反骂庄子比小人还小人时,他们又何曾厚道过?

鲁迅说得好:“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庄子那样想、那样骂孔子,也可以说是充满了“最坏的恶意”。尽量把权威的动机往坏处琢磨,把权威思想的社会后果往坏处推测,断然全然不相信权威所思所想及其所作所为的正确性、正义性,乃是一切精神型“愤青”最典型、最高贵的品质。放眼古今中外,有哪一个精神型“愤青”对于所谓权威不是采取极端、片面、偏激的批判态度,并且充满了“最坏的恶意”?鲁迅至死对敌手仍然坚持一个都不饶恕,其态度何等顽固!“超人”尼采则宣判了上帝的“死刑”,并要敲碎一切偶像,“重估一切价值”,其口气何等狂妄!

客观地看,谁能说庄子骂孔子的那些话,诸如知识分子用仁义换取名利富贵,君主以仁义之名而行强盗之实,在当时以及后来的中国社会中没有变成荒唐、不幸的历史现实呢?用现代人的眼光看,不仅是儒家宣扬的仁义,任何本意善良的道德主张,乃至一切宗教戒条、精神信仰、学术思想等,如果是靠政府来推行,由政客或准政客来提倡,那么最后的结果一定会适得其反:要么虚伪化、工具化而彻底堕落,要么成为压制普通老百姓的手段和托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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