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本意而言,庄子原来是不想成为“老愤青”的。因为大家只要细读《庄子》一书,用心体会,你就会发现,跟咱们平常人一样,庄子本来实在是不想生气、不想发火、不想骂人的。我甚至认为,他本人实在是太想心平气和、太想洒脱达观,达观到什么事都不挂在心上了。
不仅他自己如此,庄子还屡屡劝别人千万不要动肝火、不要使性子闹情绪,凡事都要想得开、放得下。每每有人怒火中烧、气往上撞,庄子都会跑过去扮演一回帮人解压的心理医生角色。
就是恁地和善可爱、善解人意的一个好同志,他怎么又会成长为“壮怀激烈”、死不悔改的“老愤青”呢?
说得俗点,两方面的原因导致了此一结果,一是庄子不得不置身其中的黑暗社会现实,二是他所坚持的超世理想。或者说,庄子成为“老愤青”,这是无道的社会现实和庄子追求的理想,发生严重冲撞的结果。由于现实极其黑暗、极不人道,所以作为一个具有起码良知的普通知识分子,庄子难免要不满、要骂人,随之他会去思考,去寻求光明、人道的社会理想和生命理想,从而为天下也为他自己找到条出路。反过来,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由于庄子的思考之路走得太远,他的理想期待难免太过完美,所以当他从高处回头,往下再看现实社会时,他就会越发地气不打一处来,越看越觉得不像话,越看火气越旺,越看越想骂人。
从现实到理想,再从理想到现实……在二者往复不断的摩擦挤压中,一个越老越来劲儿的“老愤青”就被“逼”成了。
庄子所处的那个时代究竟有多黑暗,混乱到了什么份儿上?用孔子满怀惋惜的话说是“礼崩乐坏”,即原有的社会秩序已经散架得差不多了,人们也根本不再遵守它,随便哪个诸侯卿相都可以不把天子当成一盘菜,自己任意发号施令起来了。在孔子看来,这成何体统!不过,老夫子“礼崩乐坏”的说法还太抽象,汉代《淮南子》一书中则对当时社会的混乱有着精确的量化描述: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国五十二,弑君三十六。
这么多国家和国君被干掉,你想那得打多少场仗、费多少钱财!要说起来,亡几十个诸侯国、死一大堆国君,这些倒不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黎民百姓因此又得掉多少人头、流多少血啊!
与春秋时期相比,战国社会的情况更糟、更惨!惨到什么程度?现代大学者马叙伦先生把庄子的生卒时间大致考定为公元前369—前286年,有人据此编了一个“庄子时代大事年表”。从表上可以看到,在庄子生活的83年间,几乎每一年皆有重大的乱事发生,其中既有周王朝的东西分裂,更有频繁无休的诸侯间的相互攻伐、君臣间的上下篡杀,如此等等。
《庄子》书中的一个故事说:蜗牛的左角有个叫“触氏”的国家,右耳则有个叫“蛮氏”的国家,为了争夺地盘,两国之间经常发生战争。有一次,一方竟然把另一方杀得“伏尸数万”!可是胜方仍然觉得意犹未尽,不过瘾,于是“宜将剩勇追穷寇”,它紧接着又狠命追杀败走的敌军,十五天后才班师回来。从常识看,这个故事似乎荒唐之极——蜗牛的角能有多大点儿地方,怎么可能安下两个国家,又怎么可能容得下它们天天闹腾,乃至打一场死伤无数、血流成河,且旷日持久的的惨烈战役?
其实,大凡我们觉得荒唐的地方,往往是庄子文章的妙处。这个故事也是如此。其中庄子真正想说的是,当时各诸侯国之间频频发动大规模的战争,使无数生灵惨遭涂炭,其目的有时竟然只是为了争夺鼻屎大的一点地盘或利益。故事虽是庄子瞎编的,但战国社会的惨烈场景,由此正可见一斑。故事荒唐吗?确实荒唐,没有比这更荒唐得不可思议了,但这却是铁的现实。而庄子给蜗牛角上的两个国家分别取名为“触氏”和“蛮氏”,则可谓别有深意:“蛮”者,野蛮;“触”者,相接而争斗,随时都会打起来。从中可见,在庄子心目中,当时的诸侯国不过是荼毒生灵、极其野蛮的战争机器,它们不仅毫无人道,而且还反人道。
蜗牛角上的故事,所比喻的是国际局势的动荡。各国内部的混乱情况又怎么样呢?庄子故意以春秋时期的人物和事件为例说:大名鼎鼎的齐桓公杀了他亲哥,又强占了嫂子,照样被尊为一世霸主;齐国的大夫陈恒,杀了国君,窃取了齐国政权,本来是乱臣贼子的他却摇身一变,成了掌国之君。与这些破事儿相比,战国时期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