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其他“愤青”一样,庄子生气骂人,也是因为心怀不满——不满社会、不满权威。所不同的是,一般的“愤青”是对当下的社会现实不满,庄子不仅对现实,并且对于历史上早已过去的事儿,对于时下政治家、思想家各种试图改变现实的努力,以及变革者为大家伙描画的美好明天,他统统都不满。可以想象,对于过去、现在和未来全部不满意,庄子那个气可生得大了去了。
由于气生得大,他骂人也就骂得不同寻常。突出特点是,庄子骂过的人多,骂人的水平高、办法也多,而且他还骂得准、骂得狠、骂得毒、骂得难听,同时又因为骂得有深度、骂得有理有据,而至于每每骂得一针见血、“无坚不摧”,让挨骂的人及其所做的事儿原形毕露、无地藏身。
以骂人多为例,被他骂过的人,上至远古传说中的黄帝、尧、舜、禹等所谓圣王,下至夏桀、商汤、商纣、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卫国的君主和太子、齐国的窃国大夫陈恒、郑国的一代名臣子产等当政者,以及孔子、颜回、子贡和墨子等抱有政治热情的儒家、墨家的名人,他们无一不受到庄子的或贬损、或调侃、或戏弄、或挖苦、或抨击。这其中自然还不能漏掉当面遭到庄子嘲骂的曹商和惠施。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庄子的骂,既不是没有来由、只图口舌之快的瞎骂,更不是人身攻击式的谩骂,而是他作为一个哲学家,看透看准了对手的毛病之后,直接点中其命门的痛骂。这种骂想必会使对手极度难堪,或在瞬间自我崩溃,但有时却也可能帮助挨骂者自我反思,进而“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比如孔子,他之所以要对人家表示衷心感谢,我想原因就在于此。
至于骂得狠、骂得毒,别的先不说,你看庄子骂曹商,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总之,对于古今社会中的各色权威及其所作所为,庄子骂出了数量和规模,骂出了水准和艺术,更骂出了思想和智慧,总体上达到了预期效果,有些效果可能还远超预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如果要评出古代思想家中最具攻击力的“骂人冠军”,我看非庄子莫属。
从生平经历看,该同志虽然可能出身上层,具有贵族血统,但终其一生却与平头老百姓无异,他既没有当过大官,也没有干过什么大事;更其甚者,庄子经济条件较差,没有稳定职业,时常弄得衣食无着。对于庄子这样优秀的知识分子而言,现实社会给他的待遇是极不公正的,绝对可以说是严重伤害了他。这一点,与那些由“上山下乡运动”中的知青转变来的“愤青”有些相似。
然而,社会对庄子个人的伤害,绝不是导致他对现实发出怒吼的最关键原因。远超俗常的知识、思想和理想,这些才是庄子作为“愤青”的真实底蕴。反过来说,如果庄子是由于自己仕途不发达、经济不富足,由于社会没有给他落实知识分子待遇而愤怒,那么,他的愤怒就只能是既无品位又摆不上台面的私愤。那样的话,中国文化史上也就不会有大写的庄子其人和《庄子》其书了。
要在庄子的“愤青”头衔前加上个“老”字,称他为“老愤青”,是出于如下几点考虑:
其一,貌相老——虽然庄子肯定年轻过,《庄子》书中的文章肯定也有不少是他变成老头以前写就的,但直至今天,庄子留给后人的印象终归都是一个老头,而不是青壮年。
其二,精神老——与上一方面相关,也许庄子年纪轻轻时,就已经浑身长刺,开始对现实社会横挑鼻子竖挑眼,进而生气、愤怒、骂权威了;也许青年庄子知识还不够渊博、思想仍未成熟、理想还谈不上远大,所以他这时还只能算是一个低层次的生理型“愤青”。然而,在我们心目中,庄子毕竟是以上了岁数的精神型“愤青”的形象,“拼着老命”去批判古今社会和各种权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