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李敖说的吧,狂人有两种——有少而猖狂者,有老而猖狂者,他认为自己是第二种。受到李敖的启发,我把“愤青”也细分为两类:生理性的“愤青”,精神性的“愤青”。
生理性的“愤青”,就是岁数和心智都很小的小青年。孔子有一段名言:“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汉代的《淮南子》又说:“凡人之性,少则猖狂,壮则暴强。”的确,与发育已经结束的中年人和老年人相比,小青年们发育还不充分,或者刚发育成熟,所以他们常常情绪不稳定,也不太听话,很想使用却还不太会充分恰当地使用自己的脑细胞;他们往往想法很多、很活跃,但却想得简单、天真;再不就是豪情满怀,心比天高,看什么都看不上眼、看不顺眼,自以为他们的想法最完美、最前所未有,最能彻底根除长期形成的社会积弊,然而与现实却不太能搭上界。一旦外边有个风吹草动什么的,他们要么可能是被吸引被诱惑住,要么就是从自己那点儿稚嫩单纯想法出发,轻的对人家心存不满,发小孩子脾气,重的脑瓜子一充血,拍拍胸脯,扑上去就要跟人家“叫板”,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
年轻人要不要愤怒?当然!我认为,年轻人如果不愤怒,甚至身上不长几根刺儿,不会生气,什么事都跟一只听话的小羊羔似的,只知道咩咩叫、摇尾巴,他就不算年轻人;一个人年轻时如果不愤怒,不是“愣头青”,就没有真正年轻过。不过,岁月如水、青春易老,生理性“愤青”的愤怒心情也不可能长久。多数生理性的“愤青”,当他们身心完全发育“成熟”后,不是主动褪去了棱角,纷纷缴械投降了吗?
精神性的“愤青”,他的不满和愤怒跟身体发育情况无关。这种“愤青”是知识型、思想型的。有知识,是说他对社会现实中的门道了解得比一般人全面、精准;有思想,是说他喜欢动脑子,不会轻易接受别人(尤其是各种权威)的观点,而总是有自己的深思熟虑的想法,——用句不太好听的话说,这种人老是“喜欢跟别人不一样”!
真正有了知识和思想,接下来他就极有可能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对于他所向往的社会发展前途和自我生命目标,抱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顽固执着和理想期待。所以,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愤青”,他的愤怒也就超越了年龄,至死都不渝,更不用说一头碰到南墙上那点小挫折了。不妨说,所有真正的理想主义者都是“老愤青”。
有两句话大家都很熟悉,一句是“人生识字忧患始”,另一句是“知识越多越反动”。套用到精神性的“愤青”身上,可以说,知识越多、思想越深刻、理想越高远,他们就越会不满现实社会方方面面的“合理性”,怀疑诸多权威身上套着的神圣光圈,进而对现实社会中处于权威笼罩下的个人遭遇心存不甘:难道“我”的命运只能如此?那些家伙真是权威?我们的社会怎么能这样?……伴随着不满、怀疑和不甘的,往往是深重的忧患意识和难以化解的愤怒情怀——因为感到现状极不合理、极不人道而忧患、而愤怒。忧患和愤怒,再加上怀疑,其实是任何一个理想主义“愤青”的几种常见心情。
我们可以把庄子评定为一个理想主义型的精神“愤青”。暂且不用仔细分析《庄子》这部大书,《史记》中的庄子小传有扼要介绍:庄子知识渊博,司马迁甚至说他渊博到了无所不涉猎的程度;庄子继承并发扬了老子思想,擅长写文章、纵论天下,他尤其喜欢跟儒家和墨家的思想主张唱反调,还经常批评当时文化圈里的大腕儿,把他们搞得不知如何招架;与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截然不同,庄子所追求的个人理想不是做官、搞政治,而是希望始终固守自我生命的自在、自由、自得,由于庄子桀骜不驯、卓尔不群,所以当时的王公大人都很排斥他。如此三方面,确保庄子作为“愤青”,不是生理型的,而是精神型的。
林语堂先生在谈及庄子的性情时也说,老子再三教导人们务必柔和、忍耐、谦恭,而作为老子的后世弟子,在庄子那里却“绝不可能看到这些言辞”,我们能看到的是庄子“运其莲花妙舌”,对自大者的“苛责”、对假道学的“讥诮”、对功成名就者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