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只点点头,也不敢再抬眼,手里勤奋擦鞋,心里却还是不由得应答:未必我会管你的鞋是谁吐的?告诉我做什么?
骆良骥就好像她的心思是透明,又答:“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误认为我是个胡吃海喝的人。”
逢春不由得暗暗吃惊世上竟有这样一种知音知心。她不由得就要比较自己丈夫周源。她与周源那是从来没有过的。
骆良骥这句话说得磕磕巴巴,一边说一边都已经发觉自己说的是不必说的话,越是对自己有了发觉,脸也就热了起来。骆良骥的不自然让逢春更加不自然,她带着娇嗔的恼,又向上睃了骆良骥一眼。两人目光再一次接通,二人身上都电闪雷鸣地悚然。骆良骥只觉得逢春眼波一横,潋滟得无比艳。逢春看到的是骆良骥单单给她一个人的全神贯注与如火如荼。寂静忽然排山倒海降临笼罩他俩。蜜姐擦鞋店都不再存在,外面热闹大街也不见了,就只他们两人被封闭在一个真空里,却又看得见逢春在继续擦鞋。两人都有点害怕,都在挣扎。片刻,挣扎刺破梦魇。两人前后出来了:现在又市声汹涌。店铺里人来客往。手机声此起彼伏。擦鞋女们双手翻飞。呼吸里是浓烈的皮鞋油气味。蜜姐在柜台边,一手香烟,一手茶杯,笑声朗朗招呼顾客,老练又阴险地暗中盯上了他们。
感觉顿时长出了翅膀。依然埋头擦鞋的逢春,十分清晰地知道了骆良骥的穿戴,表情,肤色与口音。知道了骆良骥头发干净爽利,浓密到额头仿佛要压住眉毛,眉毛宽宽的,眼睛却秀气。骆良骥倒是第一眼就见到逢春的与众不同,逢春工作服工作帽大口罩,全副武装把自己包裹严实,搞得像高科技流水线的操作工,是全中国任何地方都没有见到过的擦鞋女。现在,皮鞋还没有擦完,骆良骥已经透过严实的包裹看见了逢春的身体,正如她那一抹眼帘,处处都是成熟饱满光滑匀称线条优美。骆良骥怎么就从来没有见过让他如此心动的身体线条呢?骆良骥也三十多岁了。也娶妻生子了。全国各地大城市几乎也跑遍了。饭店酒楼餐馆洗脚屋几乎是他做生意的一部分,经常进出着,各种漂亮女孩子,他见得多了,也常与她们一起K歌喊麦,还可以随意搂进怀里,他却人走茶凉,再也很难记得她们模样。怎么唯有这一刻,在这个擦鞋店,骆良骥的眼睛自动变成了放大镜,连逢春额头几缕发丝都是电影里的特写镜头,每一根都纤毫毕露,结实圆润,闪闪发亮。逢春让骆良骥顷刻之间比照出此前他见过的所有线条都不完美,都有许多生硬处,都划伤或者划痛过他,唯有此时此刻,如此柔顺和美花好月圆,让他无法控制自己要说出许多可笑的话。骆良骥搞不懂自己了。不也就是萍水相逢吗?骆良骥不觉也对自己有了一种恼。
两个陌生的青年男女,此一时此一刻,竟然一模一样发生了别样的心思。这种心思也简直是老房子失火。一时间完全不受人控制,又情况都迷蒙不清,也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心里头温暖舒服小火苗兴兴头头地煽动,还有头小鹿活泼乱撞,随时都叫你心要惊。两个本该无多余对话的人,都管不住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挑逗。还不约而同都把声音压低低的假装不是在说话,默契得要把世界上别人都从他们之间排除出去。
骆良骥说:“看你做得这样细致和辛苦,十块钱哪里够?我司机不懂事,手面小气,得罪你了啊。应该付多少,你说了算。”
逢春道:“一百!”
骆良骥说:“没问题!”
逢春笑道:“擦个鞋就一百,那我得替你擦出一朵花来。”
骆良骥说:“你已经擦出来了。”
逢春问:“在哪里?”
骆良骥说:“在我眼里。”
停一停。逢春讥讽道:“你就这样习惯性泡妞啊!”
骆良骥喊冤枉,说:“我泡了吗?我又没有叫你美女,我连你人都只看见一双眼睛,也没问你名字,又没找你要手机号码。”
逢春说:“有没有泡你自己心里知道。”
骆良骥说:“我不知道。只你知道。”
一双意大利的巴利牌皮鞋,在逢春手下眉清目秀地出来了:皮光,型正,缝制严谨,端庄典雅,好鞋就是惹人爱。逢春歪着头打量,颇有成就感,说:“哎呀好鞋就是惹人爱!”先头逢春在新世界国贸大楼上班,午休就要和同事去隔壁逛百货商场。好鞋的知识积累了一箩筐。逢春周源小两口都渴望穿好鞋。特别是周源,不管有钱没钱,也不管家里柴米油盐,断然在新世界百货买了一双英国其乐牌皮鞋,这是他出去和朋友玩的脸面,他必须拥有一双!这一次小两口是恶吵了一次,因为逢春就是顾家,就是舍不得钱,她最多只买了莱尔斯丹或者百丽。没有那么多钱,隔三岔五逛商场那还是要跑到进口大品牌专柜去挂挂眼科,看看人家的款式与设计,感受感受,也是养眼的。逢春真是喜欢好皮鞋!
逢春由衷地说:“喂,这么好的皮鞋我看得真正养护一下才好。”
骆良骥说:“我巴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