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她的城(7)

可是像意大利巴利这样好的牛皮,一般鞋油是不能用的,前进一路进货的最低廉鞋油那根本就碰都不能碰。唯一一盒正宗进口养护鞋油巴西棕榈油,由蜜姐专管,仅供重要顾客:那都是水塔街地面上的街办领导、片警、协警、工商税务和城管,他们才是蜜姐擦鞋店的VIP,其他人休想。

骆良骥看出逢春怕蜜姐了。他忍不住要表现自己男子汉气魄了。他说:“你想做什么你就做!不要怕!有我!我会付她钱!”

骆良骥的话,是每一个字,逢春都无法抵挡,多少日子以来她心底里那三尺冰冻的寒冷,瞬间被融化,逢春心里已是水汪汪荡漾着柔情蜜意,她泪水都要涌出来了。逢春终于下定决心,站了起来。因为蹲久了猛一站立,逢春一阵眩晕。骆良骥及时扶住了逢春,他的一只手,在逢春身后的腰间扶了一把。逢春装作那手并不存在,却瞒不住自己的惊心动魄。

8

逢春走到蜜姐跟前,找蜜姐要那盒巴西棕榈油。

蜜姐就等着逢春找上门来。蜜姐已经忍耐够了。从毛毛细雨到惊心动魄,都在蜜姐眼里。她隔岸观火,分外洞明,已经随时随地准备好灭火。

蜜姐用淡漠的眼神看着逢春流光溢彩的眼睛,假装不懂,说:“什么?”

逢春说:“你知道。”

蜜姐说:“我知道什么?”

逢春说:“你知道那么好的皮鞋值得做保养。”

蜜姐朝逢春喷了一口烟雾,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逢春说:“那么好的皮面被烈酒烧了,真的需要保养。”

蜜姐说:“你说需要就需要吗?!”

逢春叫道:“蜜姐啊!”

蜜姐压低声音警告逢春:“喂!这里是我说了算!我说需要才是需要!你迷糊个什么!醒醒啊!你已经为一双鞋花费太长时间了!十块钱我已经没赚头!好了!赶紧过去让他走人!”

逢春叫道:“蜜姐蜜姐!”

蜜姐的香烟停顿在嘴唇间,双手抱肩:“叫什么叫?叫个鬼!你没听见我的话?!”

逢春说:“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赶顾客?!你怎么知道保养了人家不加钱?”

蜜姐说:“你有能耐你先让他加钱!他再拍出二十块钱,我立马给油。”

蜜姐话刚说完,骆良骥的司机过来了,给蜜姐递上了一张百元钞票,说:“老板说不用找零了。”

百元大钞!保养一下皮鞋就付百元大钞?!蜜姐怎么能够拒绝?!蜜姐立刻换作笑脸连声道谢,但,她一转身塞给逢春鞋油的时候,脸子复又拉了下来,什么不再说,只冷冷挖了逢春一眼。

逢春胜利了,她得到的已经够了。她闪电般瞥一下骆良骥,热泪再也抑制不住。逢春拿过鞋油,返回骆良骥跟前。蹲下。不吭不哈。全神贯注地,涂油,抛光,一双手像春天燕子,欢快灵巧地上下翻飞。逢春的倔劲上来了。她一不做二不休,用手指指骆良骥袜子上面的污迹,骆良骥问:“脱掉?”逢春肯定地一点头,把站在门口的司机招来,连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吩咐司机:“快去买双新袜子回来。”又追一句,“出门一拐弯两边都是卖袜子的。”

司机倒是有一点发懵,骆良骥连忙呵斥司机:“听见了?去!赶紧照办啊!”

司机跑出跑进很快就买来了一双新袜子。骆良骥忽然有点羞涩,他背过身子,脱掉自己的脏袜子,掏出口袋的餐巾纸包好了,要司机到外面找一垃圾桶扔掉。骆良骥穿好新袜子,逢春给他穿上皮鞋并扣好鞋带,放好裤管,一双脚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这情形忽然又把蜜姐擦鞋店远远推开与隔绝,一个空间里只有两个人,两个人前一刻都是陌生人,后一刻却同时都有感觉正如他们是人家夫妇一般,日常里女人正给要出门的男人收拾,也不说什么,就是有一种你知我知,从心里头贯通到指尖,到处都是暖融融。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并非无家无口的单身男女,是连孩子都读书了,才忽然邂逅在一个擦鞋店里,被唤醒早该有却没有的感觉。这些话,逢春好想说给骆良骥听,骆良骥也好想说给逢春听。待要说,蜜姐擦鞋店又回来了。二人又都很明白他们没有互相倾诉的可能性。又二人都知道皮鞋擦好了,骆良骥该离开了,才相见又分离,仓促得心里生生难受,两人都躲闪,都不看对方,都把动作放得无限慢腾腾也挽回不了事物本身的规律:一个顾客的皮鞋擦好了。他该离店了。

蜜姐猎手一般,有耐心而又眼睛犀利,就在不远处盯着他俩,大声送客了:“谢谢先生慷慨,欢迎下次光临!”

逢春也只好说:“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光临。”

骆良骥顿时手足无措,摆摆双脚,踩踩地面,拿手撸撸头发,有一瞬间似乎要崩溃。到底他也不是毛头小子,还是竭力稳住了自己。拿出皮夹子,从里头取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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