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逢春的生活里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逢春在蜜姐擦鞋店远远不只是在擦皮鞋。逢春自己开始都是糊涂的,现在慢慢明白着,连她自己都惊悚。生活除了复杂,还是这样矛盾,又是这样的临时突兀,没有一定之规,没有形状,不由人设计与理想。
一桩意外故事就这样来了。就在午后的黄金时刻,就在蜜姐擦鞋店正迎着西边射来的阳光,小店铺被照得通透明亮,所有饰品都镀金焕彩,两扇老旧的木板大门,黑漆的斑驳都变成了习习生辉的细碎花朵。青年男子骆良骥,一步跨进了蜜姐擦鞋店。他在光灿灿的背景里出现,逢春水灵流盼的眼睛正好迎上这道光辉。目光交接处霹雳闪电,逢春只觉得一股热辣径直冲到心口。诡异的是:逢春与骆良骥一对上眼神,她的眼皮就不跳了,平静了,舒坦了,波澜却是跑到心里头激荡,狂涛乱卷不由人。逢春自己都好生奇怪地睁大眼睛看着骆良骥和自己:不理解!完全不理解!但理解不理解都没有关系,事情本身的发展不由人。
人生也就是这样没有道理了。
7
骆良骥带着一身的偶然性,大摇大摆晃进蜜姐擦鞋店。
骆良骥是在严格的计划生育年代偶然出生的人;他原本是被要求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又偶然做起了生意。有一单生意发展到武汉,他又偶然来到了武汉。所有这些偶然性集中在骆良骥身上造成的是一种飘萍般的随意感。他又很随大流地喜欢名牌喜欢奢华喜欢虚荣,也很随意地轻率糟蹋:一身原产意大利的杰尼亚西装根本不知爱惜,肘子弯里皱褶已经过深,袖扣处油渍斑斑,骆良骥无所谓。一双意大利皮鞋沾污了呕吐物,骆良骥也无所谓。一般人见惯的前辈商人们那种时刻注意夹着尾巴做人的谨慎拘谨,那种总还是担心投机倒把罪名卷土重来的紧张害怕,骆良骥身上已不再有。因此,青年男子骆良骥的随意感又是充满轻松浅薄的,就披洒在外表。这种感觉在逢春看来,就是一种难得的潇洒了。男人的潇洒,不管是哪一种,对于女人,永远有着致命魅力。尤其没有什么阅历的年轻女子,比如此刻的逢春。
骆良骥从明亮大街跨进蜜姐擦鞋店,仿佛熟门熟路,面孔充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自信,这种自信有着无知的大胆气势,活像是电影大片里的主角忽然走出了屏幕,逢春在瞬间就不知不觉把自己移位到女主角的角色里。逢春此刻的年纪,就是容易被电影暗示和支配的,哪怕不着四六的那种烂片。
蜜姐就坐在大门边,客人都是她先看在眼里她心里有盘算的。先是司机过来,在门口就给蜜姐歪了一个嘴,大拇指朝身后做了一个手势,蜜姐立刻会意。这是骆良骥在汉口雇请的司机,熟悉蜜姐擦鞋店的。紧接着,司机让开,骆良骥进来。蜜姐拿眼睛指挥逢春。蜜姐早就给逢春以及所有擦鞋女都发过手机段子,教她们辨认顾客身份。“裹西装勒领带,一天到晚不叫苦,哥们肯定在政府;勒领带裹西装,一天三餐都不脱,肯定是个商哥哥。”在逢春迎候骆良骥坐下的时候,蜜姐朗声道:“这位先生,你这么好一双皮鞋,我们一定好生养护。”
这是蜜姐在暗示逢春收费要上档次的。哪知棋逢敌手将遇良才,骆良骥也是生意场上的人,他看透蜜姐这点小诡计,给了司机一个眼色。司机立刻过去,递给蜜姐一张十元钞票。蜜姐高兴地哈哈笑,说谢谢先生,便钞票往银包一塞,只顾招呼新顾客去了。
可是骆良骥的皮鞋太脏了!一双鞋呈喷射状地沾满了酒席呕吐物,实在是污秽不堪!逢春首先庆幸自己母亲曾在市油脂工作,从前市油脂的深蓝色大褂,现在派上了大用场。逢春也庆幸自己坚持戴口罩和手套。她知道蜜姐最初有点嫌她小题大作,逢春解释说她这样注意卫生是为了儿子,儿子年幼,体质又弱,风吹草动都感冒发烧。蜜姐自己是有儿子的人,听罢手一挥,慷慨地过了。到底蜜姐中年了,也就知道涂脂抹粉。还也就眼孔小,给她上十元钞票就满足了,就凭脏到这种程度,二十元钱还差不多呢。逢春倒也没有为情所困。尽管第一眼,两人意思都在那里了。逢春却还是知道袒护蜜姐。又心里只想与骆良骥逗一逗玩儿:要看他到底有多潇洒,又要看他手面到底是不是大方,又要看他是否真的对自己另眼相看。
逢春正想到这里,骆良骥俯身下来,在逢春耳边低声道了一个歉,说:“不好意思啊确实太脏了!”
逢春大惊。怎么骆良骥恰好与她的心思对上了话?逢春一撩眼帘,这是何等年轻光滑线条优美的眼帘,骆良骥正痴痴地盯着看,逢春又赶紧把眼帘垂下。这一垂帘,逢春又觉得自己不妥。萍水相逢一陌生人慌张什么呢?她对自己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恼,那般娇娇的恼。
骆良骥喜欢地看着逢春发恼,紧接着就解释:“做生意的朋友喝多了,吐我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