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睛里浮着两盏微凉的光,“嗯。”
“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又想起了我的母亲,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低声总结道:“哲启、墨润。”还有很多,但我记不清楚了。或者说,我不知他怎么想到这么空洞的两字姓名,一点儿也不……鲜活。不像是束之蒙永远灿烂生鲜的笑脸,或是刻意装出来的老实巴交的名字,九岁的我想了很久也不能替他的风格总结。但我浅浅地觉得这些名字跟“律桢”有点儿像。是呀,那时候我生命里还没出现过能用“书生气”形容的人,或是如此多疑于思考本身的人。我父亲在摇曳的烛光下看着我认真的表情,良久,他忽然笑道:“怎么?”
我撅着嘴表示认输,“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你取这些名字是为什么。”
“难道该有原因?”
“束之蒙的假名字都是为了装老实。”
“那你呢?”他忽然问我,“如果是你你叫什么?”
“……”我咬着唇,“海神。”
我父亲停下手中的工序认真地看着我,我知道他的眼神,那是以欲言又止的方式在询问“为什么”,如果我不说,他又会忽而放弃自己提问的权利——这也许是那些取名生硬的人都有的曲折。所以我补充道:“因为我想试试游泳。”
“嘘……”
我父亲轻声喝止了我。
他将我抱上膝盖,将我兜入他盛满回忆的胸怀。而我看见桌面那一尊海神像已经被父亲抛光打磨,脸部如人之肌肤般光滑,犹如即将复生的记忆。于是,就在父亲低声说“我知道”的那一刻,我浑然不觉他的忧愁,因为我想起的另一件事。
那便是我的九岁。现在想来那也正是律桢的十二岁。我的豁然开朗是我终于找到一点儿自己想做的事——做面具。而他的豁然开朗是他忽而决定在他荒凉寂静的家里生活下来。我从不知我早起前往退潮的海边捡贝壳时,律桢也从惶恐不安的黑夜里醒来。他起床路过律致的房间,律致房内永远像关着只老虎那般生机勃勃,也或者是杀气腾腾。可他疲于与自己活跃的弟弟碰面,于是他独自穿过繁复的走廊。寂静的旁屋内里走出端着水盆的仆人,见他早起,有些吃惊地招呼着“大少爷”。律桢亦迟疑,那迟疑就像我父亲那种特有的曲折的思考,可他不同于我的父亲,他最终把某些话语落成现实,“我父亲……起了么?”
仆人便立刻应声:“起了,在书房。”
我喜欢清晨,清晨的淡泊养分还未及沾染人气混浊,仿佛将黑暗与惶恐滤尽。也许律桢亦觉如此,他神色好看了些,顺着清冷的庭院往里走,偶尔仰头回望律致房内传出的勃勃生气。他走到书房那一刻,何沉在账本里未能抽身,只是浅浅感觉有人走近,还以为是管事的,刚要差遣,却发现那身形更似个孩子。他当然看见了律桢直勾勾地盯着账本的眼神,可他归根结底只是个父亲,他不愿意设想他十二岁的孩子想的是“就是那个了吧”,还以为自己只是疏于沟通,让律桢如此紧张。于是,何老练地向他笑道:“你今日起得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