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5)

“这块不对,放在这里,这里。”

“可是,刚刚好像是在那里的……”

“就要这里,就放在这里!”她说着说着,刚吸进去的鼻涕又不甘心地淌了出来。

我才发现她根本不是要重新砌成刚刚的那个样子。她如此执拗地要我按照她现在的意思重新砌一个城堡,实际上就像这群因为一个家人的去世而聚在一起的人们,他们在哀悼会上哭哭啼啼撕心裂肺,现在却能看着相册轻松说笑热热闹闹,他们并非遗忘伤痛,只不过在一次又一次被推倒之后重新构筑一个新的家,他们不是需要一个永恒不变的家,一群永生不死的家人,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家,它永远都在那里,无论是谁过世了,谁出生了,谁长大了,谁老去了,他们都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虽说死亡本是一瞬间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杨络生妈妈躺在医院开始,所有人似乎都已经预料到最坏的结局,轮番跟她说着最后的话;等到她过世之后的葬礼,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生命的消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对于周围的人来说,却是个重新适应的过程。但对于我这种毫不相关的小孩来说,这个过程显然是过于漫长了。

出席葬礼的那一天,很多同学都去了,所有人都有流不完的眼泪。而我一边低头学他们掩面眯眼,一边偷偷瞄站在我旁边的戴梦归,她也像我一样,懵懵懂懂低头耸肩,呜呜嘤嘤,眼睛到处乱瞄。我轻轻问她:“你怎么不哭?”“我不难过。”“可是杨络生的妈妈死了。”“但是我又不认识她。”“我也是。”其实我对她的印象也仅限于每次她来揪杨络生回家时的样子。

“他们都在哭,我哭不出来。”

“我打你一下你就会哭了。”我当真打了她一下,还狠狠地捏了一下她的小脸蛋儿。这招非常奏效,她当即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相比刚刚那番装腔作态,这下多么逼真动人,看,这才叫哭。戴梦归哭起来的样子还是很可爱,两条麻花辫还跟着一颤一颤的。但没想到,哭得如此投入的她不忘还了我一拳,那绝对是充满痛恨的一拳,比我刚刚那一下还要使劲,她的眼神里压根儿就没有感激,那家伙根本不懂得知恩图报。我冲她皱了一下眉,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终于也委屈地撇着嘴,眼泪适时地从眼角滚了下来。

那时多愚蠢,我以为哀悼一个人的去世就应该不停地哭泣,不论是为了什么而哭,总之是哭得越悲怆越好,就像一场相约好的哭泣表演,大家也无非是借一个机会畅快淋漓地、坦荡荡地大哭一场。

葬礼结束各自回家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戴梦归就住在我家对面。我从来没有在上学路上碰见过她,是因为她总是要提前到校,做她身为纪律委员的检查工作;后来再次选举的时候,她丢了职位,也就不必提前,我早上也就每每能碰上刚出门的她。而杨络生住在街口,我们一直以来就是每天早上在那里碰头,然后一起上学。说来有趣,即使他总是习惯性地赖床,而我总是习惯性地准时出门,但因为有了从我家到街口的那段距离,我们每天总能正好在那里见面。

于是我们三个人每天都可以不需要约定地一起上学。尽管杨络生总是忍不住嘲笑戴梦归,嘲笑我对她“梦梦”的称呼,嘲笑她的辫子、她的头绳、她的袜子、她的书包,甚至是被风吹起的裙子底下内裤的颜色。戴梦归偏偏听不得这样的话,非要跟他争个死去活来。她的存在似乎成为了杨络生摆脱丧母伤痛的良药,好像他跟戴梦归交流的这种方式让他想起以前跟母亲抗衡的感觉。他们肆意地、乐此不疲地斗嘴,成了上学路上重要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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