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橘配上亮蓝的墙色，整排卤素灯打在大幅的油画上，反射着光线的超大办公桌配上超大的皮套旋转椅。还好，窗外一个女生正一边把围巾围紧，一边牵车经过，也一边把我拉回学校的现实。
“对！是购屋贷款。”我一边回答穆勒先生的问题，一边整理着不平衡的思绪，把仁正过去三个月的薪资报表与工作合约复印件交给他。
穆勒先生年纪比 Sparkasse太太更轻些，大约是我这个年纪吧！不过这也说不准。德国人总是显老些，那么应该是比我更年轻才是。说的也是，德国银行行员大多是高等专科大学（ Fachhochschule）毕业，不用像一般大学得熬十几个学期拿硕士学历，所以也开始工作得早。现在应该累积一定的年资与财富了吧？他的手指头粗粗的，手指甲也不是整修得很整齐，应该不是只坐办公桌那一型的男生才是……
在他把数据打进计算机换算的短短几秒钟内，我累积在心里的所有偏见也把这个人换算了一次。当然，之后是一连串的问题。像是想借多少钱、希望分十年还是十五年偿还、每年特别偿还金额多少等等。几乎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选择变量，不过就是固定利率没有讲价的余地。每年在中央银行提出的利率参考下，贷款银行可以小幅度地提供优惠，不过一旦签约，未来十年、十五年或二十年，不管大环境的利率变化，我们就是照这个利率还钱。所以，每讨论到一种可能性，不同的报表就从三台惠普彩色打印机唰唰唰地印出来。这可是在节省成性的大学配备里少见的效率与排场。
“如果以分 10年还清贷款计算， 5.1%的固定利率，加上每年固定金额的特别偿还，还有国家分 8年补助 4万马克的购屋补助，从第 25个月开始可以偿还本金。如果分 15年的话，就要从第 40个月才开始偿还本金……”
一连串的讨论之后，我才知道超过 25年屋龄的房子对银行来说毫无抵押价值，更何况我们想买的房子已经差不多 160岁了。所以，银行看中的抵押品是 3000平方米（约 907坪）的院子。而且，在贷款期间即使我们中了乐透或是有一大笔收入，都还是要按照合约的约定，一个月一个月地缴还贷款，这样才能确保银行的利息收入。而我原本算在自己户头里的国家购屋补助进账，竟然也被银行给摸得一清二楚。所以，抱着一大叠预备回家研读的报表，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问穆勒先生就住在附近吗？不然都七点多了，该送小孩上床睡觉了。
谈到回家，穆勒先生真正的兴致。“我才刚刚把自己房子的屋顶隔热做好，马上就要搬家了。您打算自己整修房子吗？”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是啊！如果做得来的话。”“当然做得来。我就是买旧房子，靠亲戚朋友一起帮忙整修的。我的小孩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得要有自己的院子才行了。”一副理所当然、义无反顾的模样。“那……屋顶隔热需要什么特别的技术吗？有没有什么书可以买来看看呢？”像是遇见了专家，我赶忙请教。“就是做。开口问比看书快得多了。屋顶隔热是所有整修房子过程中最简单的工作。”
从这里开始，我狐疑地接受了这个模糊的概念。后来每次抬起头看着我们家好大好大一片需要隔热的屋顶，我都没有去想要花多少时间跟力气，或是多少材料费，我想到的是穆勒先生说的，那是“最简单的工作”。
于是，在将近八点，我们离开这间在大学里有点离奇的“银行特别办公室”。想到穆勒先生不太整齐的指甲，还有粗粗的手指头，喔！原来如此。
有了跟银行交涉的经验之后，我跟仁正在一个有阳光的冬日早晨，到城里有点小小贵气的 Hypovereinbank分行来打听一下消息。
在跟接待室表明来意之后，我们被引到一个放着长桌的会议厅。挑高的天花板与巴洛克式的拱型窗户，阳光洒在从矿泉水、果汁到咖啡与茶一应俱全的排场上。
过了不久，一位戴着金边眼镜、穿着与发色搭配的全套西装，手拿厚厚文件的严肃男子走了进来。短暂交谈之后，他不苟言笑的神情，跟好莱坞影片中的德国人印象颇为相符。接待小姐走进来，史密特先生从文件中抬起头，说： “Kaffee， bitte !”（咖啡，请。）没有赘字缀语。
根据研究结果，德国人见面寒暄时的三大话题分别是天气、运动与度假。像是照着剧本演出，在没什么好谈就谈天气时，他说，今天从条顿森林南边的家开车上班时，因为气温刚好就在摄氏零度与一度之间，市公所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赶紧撒盐，大家就一起塞在地面结冰的车阵中。
条顿森林南边？我们就住在北边嘛！刚好隔一座山。于是，转折点出现了，等这位严肃的银行先生知道我们买的是一栋 160年、几乎都没有整修过的桁架屋，就像遇见了知己，开始诉说他整修家的全记录。完全跳脱保守、向钱看齐与内敛的银行行员形象，这位年纪轻轻的银行先生住的是租来的房子，因为他愿意动手整修，屋主便用极低的价钱租给他。每个周末加上夏天下班时天空还亮亮的傍晚，他把所有闲暇时间几乎都贡献给这栋不是属于自己的房子。讲到要抽换墙面一根腐朽的桁木时，因为不是自己的房子，不好整堵墙打掉，所以他就卷起袖子把手臂伸进外墙与隔热墙中间，一把一把地将腐烂的木头给抓出来。说着说着，他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整个人笑着趴在桌上喊“救命”。于是，那个严肃的、不苟言笑的、没有赘言缀语的好莱坞式德国先生，就融化在整修房子的热情里。
从看房子、跟经纪人谈价钱、决定买房子到签约，不过三个星期的时间。这不是因为我们谈事情有效率，而是银行拨款的速度快。这超快的速度，或许跟德国男人盖房子的人生大梦有关系吧！“盖自己的房子、养一个儿子、种一棵核桃树”——我们买房子这件事情，或许就跟这些小小不切实际的天真给对上了。
在整修自己的房子之后，最近我们也在院子里发现一棵小小的核桃树。哪里来的核桃树呢？汉斯叔叔说，乌鸦很聪明，会叼起落地的核桃，飞到空地上往下丢，把核桃壳摔破了之后就可以吃了。想必，我们家的这棵核桃树，就是聪明的乌鸦所种下的意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