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嘛,总是难免会有些这样那样的事情。好好的两个恋爱中的女孩子,却都莫名其妙地得了肾病,有时这个轻点,有时那个重些;一对热爱上帝、看起来也仍然彼此相爱的姓潘的夫妻,本来也过得好好的,但突然之间他们没法去教堂了,也没法适当地、心安地、同时又能让生活美满持续地向上帝说说心里话了;这还不算,他们养养鸟吧,那只鸟却把自己弄死了;这仍然不算,有一天深夜,院子里的紫藤树不知被谁给砍了。也可以说是被风吹倒的,但有些伤口之类的东西就没法解释了——甚至没法解释也不是一件什么大事,然而就连紫藤旁边的房子也可能要保不住——因为毛主席说了。当然毛主席没有直接说这样那样的话,但是毛主席表达的基本上就是这样类似的意思……
“生活嘛,总有些磕磕碰碰的事情。”
这话童莉莉的那个父亲童有源其实也常对她说。如果他没有喝酒或者酒意不浓,父女俩的谈话往往会以这种过来人一笑了之的基调开始——
你看,我的女儿,生活就是这样的,我想吃一只四两重小公鸡做的“童子鸡”,想吃很长时间了,非常非常想吃。但我吃不到。前天你母亲做了一锅蛋炒饭给我吃,昨天是青菜烧豆腐,今天她不知道为什么又生气了,所以连晚饭都没做……她老是生我的气,好像对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其实真是不值得;还有你那几个妹妹,为什么见了我老像是老鼠见了猫呢?我生女儿,再把她们养大,可不是要养几只哆哆嗦嗦的老鼠放在家里。真是奇怪呵,你生出来的儿女却完全不像你,你原来想娶一个每天给你做“童子鸡”的好老婆,结果却找了个恨你恨得至死不渝的女人……但那又怎么样呢,那又能怎么样呢,也没什么。我从富春江老家出来的时候,是个月圆的晚上,空气里芳香四溢;现在还是这样,时不时地月亮还是会圆,到处都是香喷喷的;总的来说生活还是挺好的,真的挺好的,虽然人生其实完全没有意义……喂,你在听吗,我的女儿?或许对你说这些也没有用,你还太小,不会懂这些的。
童有源说这些话的时候,童莉莉的两只手异常安静地平放在膝盖上,眼睛里则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光亮。对于一些自己不能完全明白、或者完全不明白的事情,很多人都会流露出类似的动作以及神态。童莉莉也是这样。只不过她的眼睛或者嘴唇暂时并没有暴露她的内心。当然也会有眼睛和嘴唇同时强烈暴露内心的时候。比如说,在她的那些梦里——就像抽屉一样,童莉莉的梦通常分成泾渭分明的好多格——在有的梦里,她突然成了走在马缨树下游行队伍里的那个女人,手里挥舞着一面巨大的红旗;还有别的梦,在一个空旷的大房间里,她焦急地等待着填写一份关于个人资料的表格。有个穿白衣服的人手里拿了很多空白表格走来走去,一挥手朝左边扔掉一张,再一挥手又向右面扔掉一张。因为那只手的摆动幅度很大,所以看起来几乎就像是上天入地的舞蹈动作……她等待着那张一直到不了她手里的表格,越等越急,越等越慌张,终于忍耐不住大叫一声。
父亲!救救我!
父亲!救救我!
天哪,难道这真是童莉莉在梦中深切真挚的呼唤吗?要知道,有些时候她是那么地恨他……说真的,如果人的内心可以分庭抗礼独立对话,那么,就连童莉莉自己都会和自己吵起架来。但是,即便和上帝说过悄悄话的潘家夫妇也不得不承认,或许有时候上帝也会开开小差,打个瞌睡什么的。因为虽然他们是如此热爱上帝,但内心也不敢确定这个世界是由一种神圣的力量为我们制造的:它的漏洞太多了。
而现在,小小年纪的童莉莉就非常清晰地体味到了一种无奈。呵,人的爱恨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办法精确衡量的东西。对于她的这位父亲,一整个白天连带着黄昏,她都处于一种迷茫与仇恨当中。她和坐在夕阳里的母亲王宝琴说了会儿话。
母亲,有时间的话你能不能和父亲谈一谈呢?
谈什么,还有什么好谈的。
谈一谈吧,谈一谈过去,也谈一谈未来。
未来?还会有什么未来。乡下的那些地早被他卖了,我的那些钱也被他败得差不多了。读书人不像读书人的样子,生意人不像生意人的样子。他哪里像个做父亲的呢,他又哪里像个做丈夫的呢,他简直连个好好的人都完全不像。
母亲,公私合营后他不是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职位吗?
他一共就做了几天。他说他们要管他,而他不能忍受没有自由的生活,所以就把职给辞了。
辞了?
是的。他不想做了。那天我问他,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他怎么说?
他说他只想做一个废物。
废物?母亲,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男人总是会有些女人不能懂得的东西的。有些他们心情好的时候、或者喝醉了酒的时候愿意告诉你,还有一些他们到死都不会说。男人都是这样的,等你长大以后就会知道了。
母亲,我还是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有些事情我还有些弄不明白。但你还是很爱父亲的,我看得出来。我现在长大了,懂得了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