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15)

 

这种唠唠叨叨、自言自语的说话甚至还影响到了他们走路的步伐。常德发带着潘小倩,他垂着头,只顾说话。而她也垂着头,只顾着跟在他后面走路。就这样边说边走边走边说……

且慢,这一幕如此熟悉好像不久以前刚刚上演,此情此境尚且历历在目。或许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循环往复、奇怪神秘。如果太阳晃眼,目光迷离,甚至会以为这走动的两个其实就是多年以前的潘先生和潘太太。这一个紧紧地跟着那一个。他走得快她就也走得快,她走得慢必定是因为他走得慢。他们甚至真的也走过了几个尖头圆顶、尖头尖顶以及圆头圆顶的礼拜堂。倒不是以前潘小倩常跟父母去的那个。不过对于教堂来说,这一个其实就是那一个。各不相同的是从屋顶或者半空悬垂下来的字条、标语。他带着她穿行其中,边走边说绕东绕西。他们绕开了几块巨大的标语牌,又绕开一堵被哪家小孩涂了一枝向日葵、一只乌龟以及两只麻雀的断墙,结果却走进了一条僻静却又陌生的小巷子。

然而这小巷子的感觉同样不对。因为它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几百双潘小倩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常德发觉得自己的心在胸膛与喉咙之间缓缓爬行。他害怕得差点不顾体面地撒腿奔逃起来。

幸亏是春天呵。春天把空气里所有的气味膨胀了一百倍、一千倍地塞进他因为熬夜工作而疲惫不堪的鼻孔里——

呵欠!

他很不体面地打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喷嚏。身上这才有些松弛下来,并且感到有点汗湿了。很像要大病一场的样子。

而就在潘小倩跑着去找常德发、并且已经跑过第二条街道、正跑上第三座桥的时候,她家那只善斗的灰头鹦鹉在笼子里牵了牵腿,白了白眼,死了。

自从不再去教堂和上帝说话以后,仿佛为了补偿似的,也仿佛因为一种难以名状的虚弱,这些天潘先生和潘太太无论走到哪里,都保持着一种连体婴儿似的姿势。就连去厨房和卧室也是如此。而在以前,他们只是在养育巷的那排香樟树那里才会那样。远远地教堂的钟声起来了,铛——铛——铛——铛铛——像一根、两根、很多很多根把他们连接在一起的亮闪闪的线。于是潘先生慢慢地伸出手来,牵住那根线——而潘太太则低下头,不用眼睛、只是用紧紧牵着潘先生的那只手指引着自己的方向。

灰头鹦鹉又是牵腿又是翻白眼的时候,潘先生和潘太太正围在鸟笼旁边。当然了,手牵着手。手和手之间传递着一些热力,因为即便只是一只生病受伤的鸟,有些事情还是让人感到欣慰的。比如说它刚才吃了好几口粥,还把一些很淡很淡的茶水全都喝掉了。生命亮闪闪的,仿佛也是一根垂在半空中的线,一伸手就能把它牢牢抓住。鸟笼被放在了紫藤树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这样江南春天的太阳就能够穿过花叶相间的紫藤树,照在这个生灵时明时暗、时近时远的身体上;这样旁边两个人的手就能拉得更紧些,彼此听到对方一些同样时明时暗、时近时远的声音……但还有些事情则让人感到相当害怕。就在这天大清早的时候,潘先生还睡着。还在一个奇怪的梦中。突然,他听到了哭声。

吃早饭的时候,潘太太的泪水还差点掉进了热乎乎的粥碗里。

“怎么会这样?”她眼泪汪汪地抬头看了一下潘先生,“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是呵,光想着它肚子上的伤口……没想到脚上也有伤……” 

这样的嗫嚅总是难免的。因为生活里总有一些你想也想不到的事情。相对于它猝不及防地发生,人们的解释总是显得有些吞吞吐吐、迟疑不定。比如说又有谁会想到,一只鸟会把自己流了血的脚趾咬掉呢。即便后来常德发告诉他们说:“鸟身上的血一定要洗掉!洗干净!特别是脚趾!……没洗干净的话,它就会觉得不舒服;不舒服了它就开始啄脚趾;不是啄个一下两下,而是一门心思地把整个脚趾啄掉!”——

只要不是面对潘小倩的眼睛,常德发的说话总是能显示出严密的逻辑和科学性。但不管怎样,这样的事情总是有些匪夷所思的。接下来还有更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在潘先生、潘太太早饭以后,这只把脚趾啄掉了的鸟也吃了粥,喝了茶水,并且一脸宁静地晒了会儿太阳。

当然,最后它还是死了。

潘太太松开了拉着潘先生的手去抹眼泪。潘先生安慰她:

“人死不能复生,鸟也是一样。”

有句话潘先生没说出来:何况还是一只少了脚趾的鸟。

两只暂时分开的手很快用另外的方式寻求结合。潘先生抬起他的那只,伸向他所熟悉的、与她心肠一样柔顺安宁的头发。现在,因为太阳的关系,它们变得暖融融的,甚至还略微有些烫手;往下,是她光洁的、但有时也会被厚厚刘海遮住不见的额头;再往下,则是她秀气平滑的脸颊……但现在它是湿的,像已经下过雨的昨天,或者即将要下雨的明天。

潘先生摸到了一脸的泪水。

就在刚才,这只灰头鹦鹉吃完粥、喝完水,正安静地在紫藤树下晒太阳的时候,它突然抬起头睁开眼,非常清晰地说了句话。

它说:“开心!”

过了一会儿,它又说了。它说:“开心!开心!开心呵!”

潘太太坐得离鸟笼近些,所以听得很清楚。而正因为听得清楚,她变得尤其害怕起来。

“它说话了?它说话了!”她把整个身体重重地朝潘先生那里靠过去,“天哪……它可是一只从来都不说话的鹦鹉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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