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6)

 

童有源到底得了什么病?

有这么一种讲法,当时很多人怀疑他患上了肺结核。虽然从没有人看到过童有源沾在白手帕上的血迹,不过那些日子,童有源确实老是无缘无故地发低烧、咳嗽,感到身体疲惫,并且日渐消瘦……他的情绪以及脸色也是让人觉得非常可疑的。一会儿苍白,一会儿潮红;刚才还是亢奋不已,下一刻突然又变得疲惫不堪。不过他倒是并不消沉,精神上也没有什么萎缩的迹象。恰恰相反,他肝火旺得要命,虽然他那旺盛而时断时续的激情,它们绝大部分都用在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在童莉莉的记忆里,父亲似乎总是在路上。这些年来,他几乎常常这样。想来就来,说走就走。这还是好的。有时他走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还有些时候,童莉莉走上苏州老宅那道吱嘎作响的楼梯,突然看到父亲正坐在二楼朝南的窗户那里晒太阳——那是童莉莉的母亲平时常坐的位置。不管刮风还是雨雪,母亲王宝琴总是永远穿着深藏青色的衣服坐在那儿。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更没有人知道她是否在想念那个名叫童有源的人。那个有着闲散而容长身材的男人。那个无所事事的赌棍,嫖客。那个美雅之人……她直到死还爱着他。

他有病吗?他是否真的有病?

“我没有病!”童莉莉记得,那次童年的上海之行过后,她父亲站在河边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一手牵着懵懂的她。而她母亲王宝琴的身影则在家门口闪了一下。很快就不见了。

或许,童有源真的没有病。他是健康的。至少他曾经是健康的。不管怎么说,任何再精确的现代医术其实也存在着可能的疏忽。况且,无论是在上海的双层有轨电车上,在飘落细雪的冬青树下,还是沿着运河逆流而上的夜航船上,她的父亲看上去都是健康的。他的身心是如此强壮而又充沛。这甚至可以再往前推溯到三十年代末的某一天。那一年他住在上海,在那段有限的时间里,他认识了童莉莉的母亲,同时也认识了两三个妓女和一位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 

而现在,每天早上,童有源便幽灵般出现在大门一侧的阴影里。

“我出去了。”他穿着多年不变的蓝灰色调的衣服,保持着多少年不变的颀长的身材与腰围——他懒洋洋地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把刚才那句话又简短单调地重复了一遍。

“那么,我出去了呵。”

“中午回家吃饭吗?”这是长女童莉莉的声音。

“不了。”

“晚上呢?”仍然是童莉莉在问。

“说不准,不要等我了。”

每天都这样。几乎每天。王宝琴的声音是听不到的。她和童有源已经很久不说话了。即便四目相对,仍然毫无交集。每天这样。几乎每天就是这样。

他在想什么?这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有时候童莉莉忍不住也会在心里嘀咕。新时代来了。新世界铺天盖地地在四周、在全中国、在长江中下游平原、在阴雨不断中热气腾腾地伸展开来……然而,在这个刚刚来到的新世界里,她的父亲却像一个幽灵一样地晃悠着。他更像一个局外人。或者几乎可以这样说:

他简直就不太像这个世界上的人。

他要干什么呢?放着一个好好的家,放着一个美丽幽怨的女人和几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童莉莉一共有四个弟妹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坐在报馆四楼的资料室里,童莉莉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飘扬着彩旗和标语的街道、街道两边沉甸甸的冬青和香樟树,以及走在街上、树枝和树枝的间隔中、还有被茂密的树叶遮蔽的三三两两的人群。

更远的地方是个小广场。就在那儿,附近几个单位的共青团和文工团员们正在进行一场热烈欢快的联欢舞会。先是《 邀请舞 》、《 青春圆舞曲 》,再是《 咱们工人有力量 》、《 社员都是向阳花 》……童莉莉耳边不时传来这些熟悉的曲子。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下午,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百雀羚雪花膏和凡士林发蜡的气味。一种家喻户晓、老少皆宜的气味。一种浓烈刺鼻、又稍稍让人感觉兴奋的气味。

然而,就在这种熟悉的气味里面,童莉莉突然觉得一阵疼痛,浑身上下不知道哪里痛了起来。痛极了。

比较远的天空那里飘着一朵云彩。每天早上,童有源从家里走出去的时候,童莉莉总会有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童有源,她的这个父亲——这一走,他便走到天边的那朵云彩那儿去了。

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