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文人墨客常把车窗喻为流动的屏幕。此时,心情复杂的谷川,透过眼前这块因为布满灰尘,显得陈旧的朦胧画面,贪婪地读着山野的景色。

记忆的帷幕徐徐拉开,不堪回首的往事,如冬日的寒流缓缓从心头流过……

谷川的故乡红枫湖的绵延山脉,如起伏的海浪般无边无际。星罗棋布的村落,似波光浪谷中的簇簇扁舟。山民们世世代代,默默地生活在几近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五十几户人家的枫桥村,如一颗纽扣,系在大山的胸前。山脚下的一道河流,终日呜咽,似乎在絮叨着日子的艰辛。

红枫湖,是远山县千山万水中一颗光彩夺目的明珠。它波光粼粼的湖面,星罗棋布的小岛,让人如入梦境,流连忘返。

尤其令人称奇的是,红枫湖的湖面形状,竟然酷似一片枫叶。湖域四周遍布红枫树,金秋时节,枫叶似火,湖水轻柔,互衬互耀,颇具诗情画意。

红枫湖山之间,奇石异峰,林海苍翠,峭壁陡岩,颇具气势;夕阳余晖下,恰似烟雨江南,风光旖旎,山水可人……

传说古老而遥远。先祖们为了避难,千里迢迢来到这不见人烟的远山深处。洞穴为屋,结绳记事,繁衍生息着。

倚仗大山而苟全性命的山民们,把对居住大山的崇拜,祖祖辈辈沿袭下来。于是,每年一次的祭山仪式,便凝聚着男女老幼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的期盼。

五爷是村里第十八代祭山主持了。

在历代官职名录中,无论如何是查找不到祭山主持这一位置等级的。可是,在山民的心目中,担任祭山主持者,都是村里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风云人物。

五爷年过七旬。洁白的胡须直垂胸前,两道雪白的浓眉与脸庞的髭须浑然一体,仙风道骨,神色肃然。

那一年腊月二十四,夜幕刚刚降临,浑厚凝重的锣鼓敲开了祭山的日子。倏然间,散居的山民们次第开启柴扉,举着火把,流云般漂聚河边空旷处。面带菜色、饥肠辘辘的山民们,神情愉悦地扛抬着自家的猪、羊、香、腊、纸等牺牲祭品,沿着蜿蜒的山路向山顶的庙宇走去。

庙前广场处,人们把牺牲祭品恭敬地摆放在贡桌上,将火把插在祭坛两边。五爷登上高高的祭台,从腰间拔出长剑。他昂首仰天,剑指苍穹。山民们井然有序,虔诚地匍匐在祭台下面。除了呼啦啦风吹火把声,万籁俱寂。跪伏的人们,默默地在心中祷告,祈求山神降福。半个时辰后,五爷将长剑收回,猛然插入地下,然后将一炷炷长香在火把上点燃,分插在四周的泥土里。突然间,他面对深邃的夜空长啸一声——声音由小而大渐弱渐逝。伏地的人们立刻抬起头来,面对冥冥黑夜不住叩头……

随着五爷的一挥手,全场动作戛然而止。人们双手合十,保持长揖姿势。接下来的,是五爷冗长的颂辞。只见他嘴唇不住地翕动,咿呀的声音深长而晦涩,无人听得清他向山神乞诉的内容。

一阵静寂。

可是,就在这众人为惧怕惊扰神灵而屏住呼吸的时候,一阵婴儿微弱的啼哭声清晰地传来。不知福祸的山民们重又拜伏在地,惊恐万状。

五爷步下祭坛,寻哭声而去。很快,他怀抱着一个婴儿回到祭坛前。

“吉祥之兆啊,吉祥之兆啊!”五爷轻轻拂去包着婴儿棉被上的枯叶,朗声对众人说道。

立刻,欢呼声震山野。

也就是在那个黑夜里,五爷为意外拾来的弃婴取名“谷三”。也是在那个黑夜里,山民们决定,由各家各户轮流抚养“谷三”……

客车依旧在颠簸中爬行,正陷在回忆中的谷川感觉身体左侧体温升高。原来,刚才还在横眉冷对的长鬈发,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并且,把身体歪倒在“糟老头”的身子一侧。

她一定太疲劳了,否则,绝对不会让一个衣冠不整的糟老头子,有这样意外的“艳遇”。

谷川哭笑不得。

2

一位年轻乘客兴高采烈,在向同伴炫耀自己新买的手机。从他和伙伴的装束及神情中可以确定,他们是一群城市建筑工地的民工。

手持手机的民工在读刚刚收到的几则短信。虽然读得并不连贯,也有些白字,但谷川听得饶有兴致。

“组织就是在你遇到难事时对你说:我们无能为力!在你遭遇用人不公时对你说:你要正确对待!在你合法权益受侵害时对你说:你要顾全大局!在你受到诬陷时对你说:你要相信组织!”

“穷人富人论。欠个人的钱是穷人,欠国家的钱是富人;喝酒看度数的是穷人,看牌子的是富人;写书的是穷人,盗版的是富人;吃家禽的是穷人,吃野兽的是富人;耕种土地的是穷人,买卖土地的是富人;女人给别人睡的是穷人,睡别人女人的是富人。”

这时,又有一位小青年也跟着凑热闹,举着手中的报纸,迫不及待地说:“嘿嘿,看报上的这一段,才叫有意思呢,《这年头》:

“这年头,喝酒像喝汤,此人是工商;喝酒不用劝,工作在法院;举杯一口干,必定是公安;八两都不醉,这人是国税;起步就一斤,准是解放军!”

二位小伙的精彩“演说”,如同一味调味剂,引来纷纷议论和哄堂大笑。

谷川有些尴尬,心里五味俱全。

歪倒在谷川身上酣睡的小姐被惊醒了,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众人。一直怕惊动了身侧熟睡小姐,保持着身体一动不动姿势的谷川,总算得以解放,在狭窄的空间舒展着麻木的胳膊。

小姐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糟老头”,歉意地笑了笑。

“我就不收你的床费了。”谷川竟然幽了一默。

嘈杂的车厢略微静了下来,就有人开始起哄,挑起一轮新的话题。谷川同情地在心里想,这些山里淳朴的农民,不仅物质极度贫穷,精神生活同样匮乏。或许,只有在这样的场合里,他们可以尽情地发泄,享受无拘无束的快乐。

“弟兄们,大伙把嘴闭上,腾点空儿,请我们的大官给大家作作报告好不好?”一位中年男子扯着嗓子喊。

车厢里嘈杂的声音有所减弱,但并没有完全静下来。

“弟兄们!弟兄们!我敢讲,他可是咱们这堆人里最大的官,大伙腾出手来,呱唧呱唧,欢迎他报告报告!”中年男子扯开嗓门大叫。

谷川心里一惊:难道,自己已经被山民们认出来了?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因为,人们的目光集中到一位靠窗而坐的小伙子身上。显然,这位小伙子才是中年男子说的全车厢最大的官。只见他身材魁伟,胳膊和肩上的肌肉高高隆起,肤色黑黝黝油光光。

被称为大官的小伙子瞪了中年男子一眼,不满地说:“大明白,你不说话,谁还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被称为大明白的男子低声下气,央求道:“老大,你就把这次咱们勇闯省政府的事儿,给大家广播广播吧,哥儿几个心里装着的全是感激,千说万说,你可真是俺们的大英雄啊!咱草木之人,也登不了报,上不了电视。在这大庭广众面前,你说道说道,也长长咱们山里人的威风!”

被称为大官的小伙子并不理睬,把头转向车窗,默默地注视着远山景色。

大明白像是得到了默许,张开嗓子介绍道:“我们的大官,名字叫接未归,是我们红枫湖乡枫桥村的村支书兼村长,党政一肩挑,一把手!”

原来是一位村官,谷川心里一阵发笑。他知道,村长的准确职务名称,是村委会主任。但是,老百姓常常称之为村长,觉得这样叫起来顺嘴。

大明白在绘声绘色地介绍接未归村长的英雄事迹,表情很是生动。谷川心中暗自感叹,这个人的语言感染力很强,也颇具煽动能力,是个人才,不愧为大明白。

大明白叙述的故事,的确很长老百姓的志气,也很精彩:

半年前,枫桥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接未归跟几位年轻人商量,觉得大山太大了,把祖祖辈辈老少爷们的腰都压弯了;山谷太深太深了,和苦日子一样无边无际。再也不能守着这贫困熬下去了,要走出这百里群山,找一条活路!

跟接未归平日里要好的十几个小兄弟,都认为这话有道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渴望到山外去闯一番世界。

接村长告诉大家,自己想了几个晚上,决定带小兄弟们进城去打工,挣一笔钱回来,给村里人买粮买药救救急。同时,也探探路,找找让山里人富起来的门道。

于是,在接村长的带领下,十几个枫桥村的小伙子跋山涉水,来到了省城。这支队伍在省城转了三天,仍然晕头转向,一无所获,没有找到工作。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背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里面装着行李和干粮。渴了,便到街头洗手间喝几口水,饿了,就啃几口干硬的玉米面饼子。夜里,倒头便睡在路边草坪上,他们称那里为“月光酒店”。有时也被驱赶,城里人嫌他们影响市容。

接未归来过几次省城,并且,他的同乡,一位名叫胡水云的姑娘,就在这里工作,在团省委青农部任副部长。但是,接未归不想打扰她,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觉得男人应该自强自立。尤其是,接未归和胡水云互相感觉很好,感情正在发展中。接未归不想让胡水云看到自己的窘境,他要闯出一块天地,做成一番事业给她看,赢得她的芳心。

第四天深夜,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又住在了他们的“月光酒店”。因为找活干的事情没有着落,也因饥饿疲惫的原因,大家都不说话,只是望着天上的星星想心思。

自然,动摇者的理由很简单:认命了,回到大山里,一辈一辈熬下去吧。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去的,人,是挣不过命的……

接村长见军心已经动摇,也有些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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