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千里转场(1)

“我们明天要转场了。”奥其尔说。

“什么叫转场?”

“这边的草快黄了,我们要迁到别处去。不过丹巴阿爸的转场和别人的不完全一样。”

“怎么不一样?”

“阿爸比别人家走的路远得多。而且他不光是把羊赶到别处,他自己也不想见生人,特别是你们城市来的人。”

“你现在不也是从城市来的么?”我反问。

“我是好人哪!”奥其尔瞪着眼睛说。

“我也不是坏人啊!”我也瞪着眼睛说。

“呵呵,”奥其尔笑了笑,“你不了解阿爸。我还是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吧。额吉走了之后,阿爸就自己去了城里找她——当时我们几个小孩已经能照顾自己了——阿爸在城里待了一个多月,见到了额吉,但额吉不愿跟他回草原。他就自己回来了。他很不喜欢城里,他?喜欢街上喷着乌烟瘴气的汽车,不喜欢电视花里胡哨的节目,不喜欢城里人的虚情假意。他说他再也不离开草原。”

“现在,你看,”奥其尔指指包里陈设的用具,“这油灯,这碗筷,吃的穿的用的,都是过去留下来的东西。我来看他都不敢骑摩托,特意穿蒙古袍骑马来,不然他会不高兴。”

我若有所思,点点头,“那他为啥肯留我在这?”

“你敢一个人走草原,这一点很合阿爸的脾气,他很欣赏你。”

我有些沾沾自喜,不过还没忘了仍继续追问,“那你们一起长大的孩子们现在都去了哪儿?”

“这个啊,说来话长。”?其尔喝了口茶水。

“阿爸文化不高,却一直供我们读书……”奥其尔可能自己也不记得喝了多少杯茶,长长的回忆只牵出一个话头,就已到了日头西斜。

“……谁学习不好要挨他打……”入夜时分,奥其尔在丹巴老人的鼾声中悄声说。

天还没亮,老人就将我们叫起来。简单吃过早饭,东面天空开始微微泛白。我们将卧具和衣物打成包裹,桌凳搬到院子里。一齐动手拆掉两座蒙古包,所有物品装了7辆勒勒车。我的自行车放在储物仓库里已落了一层灰尘,我用衣袖蹭了蹭,将自行车放在勒勒车上绑好。每头拉车的牛马的缰绳系在前辆车的车尾。丹巴坐上第一辆车。

扬起鞭的刹那,老人转回头望了望生活了一个夏天的这个家——只剩下浅浅的印痕留在草地上,当草地枯黄时,这些印痕也将消失不见。

我和奥其尔骑着马赶着羊群,走在前面。奥其尔忽然长叹了一声。

“怎么啦?”我问。

“你这一刨根问底,很多事情又历历在目。”奥其尔望着远处说。

我没做声,看着羊群漫过微微显出稀疏的绿草地。绿草的前方仍是一片碧绿。

“我们一起长大的6个孩子,都进了大城市工作。最小的那个弟弟上个月移民去了加拿大。刚刚在城里工作后,我们时常回去看阿?,他却不希望我们回去。阿爸过去转场都走得不远,这个倔老头现在倒好,躲我们简直像躲冤家。他就像是大草原上的一头狼,喜欢独来独往的狼。”奥其尔忽然一笑,“说我阿爸像狼,这话他爱听。”

“为什么呀?”

“你知道,他有把猎枪,但他从没杀过狼。从前我不明白狼吃了他不少头羊,他为什么不杀狼。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你对你阿爸也有不了解的地方啊!”我揶揄他。

“当然。其实,可能这么多年我都没有真正了解他。我们兄弟姐妹6个,只有我一直在内蒙,离他最近。每年快转场的时候我就骑马出来找他,顺带帮他搬家。”

“内蒙草原这么大,你怎么找得到他?”

“前些年是有些难,但现在找他越来越容易了。”

一头山羊溜到一旁去吃草,奥其尔赶紧打马去追。我环视周遭,草海茫茫,找个人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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