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盈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胆气越来越壮,口齿也愈发伶俐。
“总之,学生认为,我们有幸身处皇上天后盛世之中,就应当顺天应命,任才量德,辅弼天后,使我辈女子扬眉吐气,使皇上天后盛世大放异彩!学生说完了。”
婉儿坐在一旁,既感慨又佩服。想不到崔盈这样平时莽莽撞撞的人竟然会有这样敏锐而犀利的思想,也难怪她竟然敢迎着宋昭华的目光站起来侃侃而谈了。如果她无声无息地被“中正”掉,还不如像这样坦率地全力一搏。这一个月以来,习艺馆的课程其实是很枯燥的,只学习这些课程几乎看不出学生们有何处不同。崔盈却抓住了这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个机会。
宋昭华点点头,打开手中的名册,提笔勾了一勾。
“崔盈。”
“是!”
“中中。”
九品中正制自上上而中中而下下总计九品,中中是第五品,及格了。女学生们都十分震惊,然而最震骇的还是崔盈自己。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在杂务方面表现甚劣,四分里充其量可以拿到一分。而中中还是被降了一小档的成绩,也就是说自己本应是中上。那么,她那篇意气用事的文章几乎接近满分。她瞠目结舌地望着宋昭华,越发感觉这个人神秘莫测。
结果这次“中正”下去了三个人,都是杂务既差,文章又波澜不惊的那一类。结果,十六个人只剩下了十三个,唯一的一个上品就是萧璟。苏纨素则是“中下”,险些被“中正”掉。婉儿被评为“中中”,她知道自己杂务一项很高,失分主要在文章,那篇文章过于求稳了。但婉儿和他人不同,她不能失败,她必须求稳。
“下次,”她喃喃地对自己说。“下次,我就可以找到母亲说的侧重和平衡了!”
“中正”过后,习艺馆里给了女学生们十几天假期。热闹的馆舍顿时空旷起来。可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婉儿还是会去那里。她知道自己的底子相对浅薄,所以她抓紧一切时间,如饥似渴地阅读习艺馆里如海的藏书。
当她捧着大部头埋头苦读的时候,偶尔会望见馆舍的外面,宋昭华躺在一张很大的竹制躺椅上,望着萧萧作响的竹林。每当看到她,婉儿总会出一会儿神。
过了几天,假期虽未结束,然而婉儿已不再是一个人了。越来越多的同学提前回到了习艺馆。原来,不知为何,离开了习艺馆,她们顿时觉得钟鸣鼎食的日子索然无味。这样的人越聚越多,似乎引起了宋昭华的兴趣。有一天,宋昭华慵懒地走进馆舍,伸了个懒腰,显出黑袍之下修长的腰身——尽管没什么姿色可言,这个动作仍然充满了成熟女人的魅力。
“以后我们学什么呢,老师?”一个学生问。
“学诗。”宋昭华懒洋洋地回答。
这个回答多少引起了习艺馆里的小轰动。那时正是盛唐年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每个以才女自居的女学生都对诗歌有着不可掩饰的向往和自信。于是,四月里,习艺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接受了又一轮“中正”之后,女学生们惊异地发现她们身边的学士多了起来,尤其是学士的队伍里添了两位才华横溢的青年男子——苏味道和韦承庆。
苏味道是个没脾气的人,他身形魁伟,脸上却总是笑眯眯的。无论学生怎么质问他,他都一边擦着鼻子,一边温和地说:“都行,都行。”相对而言,韦承庆则精明干练。他本是文臣宰辅的后代,但举手投足间有着一种武人的果断和坚决。
“诗,归根结底是一种对自我意识的表达。”韦承庆说,“所以要言之有物。目的要明确,用语要直接简洁。不可以有赘语,不可以有虚言浮词。”他举出六朝以来大段大段的文人诗歌,详加剖析,指斥它们的绮靡与虚妄。
“可是先生,如果写诗的人自己都没有目的呢?”
“瞎说。”韦承庆一愕,“游戏都是一种目的,怎么可能没有目的?”
“可是,言情是没有目的的啊!作者也许自己都不明白。”崔盈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下面的同学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韦承庆没有办法,就求助于苏味道。
“都好,都好。”苏味道笑眯眯地说。
“苏兄,你不能老是一味含混。”韦承庆不满地说。苏味道却不以为忤。“弄那么清楚做什么,能大概过得去,不失其度,不丧其道,也就罢了。”
婉儿就是在这一刻豁然开朗的。在习艺馆的讲学,韦承庆总是愿意和苏味道一起,而他们两人意见并不统一,有时候讲着讲着都快吵起来了,但吵不起来的原因则是苏味道压根不想和韦承庆吵。
婉儿起先也和其他学生一样感觉很好笑:当师父的都没有一个客观的理论就来教学生,教什么?教吵架么?但是,她们又不得不承认,无论韦承庆还是苏味道,其实都是才华横溢的人。她们私下里曾经传抄过韦承庆的几首诗,温婉雅致到几乎不像是他写的。但韦承庆在讲学之中总要坚持一个观点,而苏味道则有意无意地对其加以平衡。
“侧重和平衡!一定是这样的。侧重和平衡!”她在内心里振奋地呐喊,“母亲,女儿终于找到了习艺馆里真正的侧重和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