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午后,日理万机的皇后在那间残破的屋宇中沉默地站立了良久,没有人打破她的沉默。无数细小的灰尘在窗棂透过的光柱里欢快地飞翔,直到这个十四岁的女孩子终于从典籍中惊醒——
“我……婢子……天后……”她回转身来,衣着朴素,也没涂脂抹粉,像一块封存在古井里的温润的玉。她吃惊地望着武曌,而后眼神转为惶恐。
武曌摆摆手,宽宥了她的小小失礼。这个因心狠手辣而让群臣侧目的女人俯下身来,用温和的声音说:“不必拘礼,是故人之子。上官婉儿,你知道么?”
她把“你”字的字音扣得极重,并托起名叫上官婉儿的少女小巧的下巴,审视着她眼眸中流转的眼波,并且断定这个女孩子对那段历史并非一无所知,尽管她在内心里不愿让武曌看出这一点。于是武曌叹息一声,说道:“你祖父和父亲的死,说起来都和我有关!”
上官婉儿心里翻起了波澜——她想不到武曌会在初相见时就毫不犹疑地戳穿隔在她两人之间的这一层窗户纸,而那本是婉儿所极力回避的,她毕竟只是十四岁的女孩子。
初记事的时候,她就生活在宫掖之间,她的天空从小就是方正而狭窄的,长长一堵宫墙可以扼杀她小心灵里所有的希望。母亲常常告诫她说:“活下去!”为了这个人生本能的目标,她可以不择手段,但当武曌如此坦然地阐明她们之间的仇恨时,上官婉儿竟感到无所适从。她嗫嚅着说:“我不记得先前的事……”武曌凝视着她,回答道:“我相信。”
这一年,上官婉儿才十四岁。然而,十四年里,她实际上已经无数次想象过今天的场景了。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就像那些飞翔在光柱里的灰尘一样真实而又捉摸不定。为了这一天,她已经准备了许久。甚至连她的出生也是为这种宿命所做的一部分准备。
上官婉儿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她有记忆的年龄比所有女孩子都来得早。从她记事的时候起,母亲郑氏和自己生活在一片寂静而灰暗的地方。在那里,破旧的宫墙上生出斑驳苔痕,一大丛一大丛的野草在庭院里肆意地生长;与之相对应的天空,则如此狭窄,如此高不可及。
那是一个叫做掖庭的地方。此后终其一生,婉儿也没有把它忘记。她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她经常指着远处连绵宏伟的宫殿问母亲:“娘,那是什么呀?为什么比咱们的屋子漂亮呢?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住到那里去啊?”
然而母亲只是冷静地捂住她的嘴。
渐渐的,幼小的婉儿也知道自己似乎不是个受欢迎的孩子。她摇摇摆摆地在掖庭中跑,总是会有谁假作不小心绊她一跤,或是直接拍一拍她的脑袋。而每当这时候,母亲总是假装没看见,任由小婉儿自己去哭,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才会给她静静地讲述那些过往的事。
婉儿,你的姓氏是上官,这是一个即使在整个李唐王朝都称得上古老而光荣的姓氏。这个家族曾经官居显赫,万众钦仰。那时候,上官氏在长安城里拥有着奢华的府第,就像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宏伟宫殿一样。那时候,上官家的人都拥有自己的天空和自由。每逢春秋,家里的人都微服出游——母亲坐着由两匹温顺的白马拉着的红木雕车,车的一角春天插着柳枝,而秋天则插着茱萸。长安城外,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处处繁花如锦。父亲骑着马、背着弓、悬着剑跟在车边与母亲谈笑风生……
可是,这一切最终都消亡了,只剩下那些记忆烙在母亲郑氏的脑海里,越磨洗越清晰。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会用最低微而坚定的声音,把家族的故事——讲给年幼的女儿婉儿,并且教她诗词哥赋——她之前是诗礼簪缨大族出身,腹中颇有掌故。而小婉儿聪明伶俐,能举一反三。她将那些艰难深刻的学问当作游戏一样乐此不疲,像海绵一样尽情吸纳。因此,在掖庭那些同龄的小女孩里面,婉儿虽然小,却已经卓尔不群了。
然而,有一些最简单却最深刻的道理她却还不明白。郑氏知道,婉儿是极其聪明的,但有些道理,是非得碰得头破血流才能真正深刻体会的。七八岁时,婉儿就活跃起来,她和掖庭的其他小女孩子们打成一片,成天嘻嘻哈哈的。她并没有意识到,在这种环境下生长起来的女孩子大多早熟而富有心机,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对她们这些充作内廷官婢的女孩子来说,内宫掖庭局的“令”和“丞”已经是令人目眩神迷的“高官”了。每当这些女官来巡视的时候,小女孩们都会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婉儿也未能例外。那时候在她心目中,那些女官们光明伟岸有如神祇,她们的光彩甚至胜过了母亲多年来的教诲。于是婉儿在女官们来巡视之前拼命打扫庭院。黎明的微光还没穿透黑暗,她就拖着把大大的扫帚在庭院里了;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她已经一个人扫完了大半个庭院。她累得满头大汗,这时,一个女伴走过来说:“哎呀,婉儿真能干!”
上官婉儿拖着长长的扫帚,得意地笑了。
“累了吧?”女伴语气体贴地劝她,“累了就去歇会吧。我在这替你看着,女官们要午后才来呢。”
于是,心无城府的小婉儿满怀着喜悦与骄傲,真的跑去歇息了。但她不敢睡熟,只略略打了个盹儿,迷糊了一阵便惊醒过来。周围静寂无人,她小心翼翼地穿过一堵堵高墙,在庭院的角门边上探出头打量:所有的人都在那里,女官们也在那里。掖庭局的女丞正在高声褒赞一个女孩,据说她独立扫完了整个庭院。而那女孩高高地昂着头。婉儿顿时流下泪来……
她不屑于在这等事上争功,因为她在另一桩事上是其他女孩子无可匹敌的——那就是读书。掖庭局里有两个宫教博士,专门负责教授宫中女子识文断字,以及简单的演算。这种教授的对象主要以小女孩子为主,不消说,小婉儿总是力拔头筹。她稚嫩的笔迹被常常博士们贴出来作为其他女孩子临摹的范本。这使得小婉儿有一段时间总是骄傲的。她高高地昂着头,仿佛终于找回了被女伴窃取了的荣光,直到她的范本上被人乱涂乱画上各种污秽的花纹。
那天下午,小婉儿哪儿都没有去,她静静地抱着膝盖坐在房间里,直到一片阴影出现在她面前——是母亲郑氏。
“可怜的孩子,”母亲充满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你,明白了么?”
婉儿摇摇头:“我想我还是做得不够好。”
“你错了!”母亲说,“哪怕你做得再好,你依旧得不到你想要的荣耀,你依旧会像今天这样被人戏弄。告诉我,你的理想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