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述而篇﹞
佛经有个辞,“无寿者相”,借来说这“不知老之将至”,或许合适。
有种人,很难说得准他究竟多大年纪。外表看来,他白发苍苍,分明早已耆耋。但仔细一看,却又不然;他双眼所及,这个世界,好新鲜,处处兴味盎然;他的眼神,清朗明净,又宛如赤子;而其行事,更是神采奕奕,鲜亮照人,那种精神抖擞,可真是朝气。
但若说他年轻,偏又不像。年轻人的难免浮动、容易轻佻,他可是完全没有,也嗅不出半点躁气的。他沉稳安然,像高僧入定。风涛迎面时,他只不动如山;这不动,分明是岁月锻炼出来的。而境界现前,他又眼神静定;这静定,更是因为风霜饱历,见得到他年轮满布,像棵苍老寒木。
这种似老非老、非老实老之人,勉强言之,“无寿者相”,彷佛是没年纪的。一个人彷佛没有年纪,既年长,又年轻,没有老或不老的问题,甚也没有死或不死的问题。就生理的实然,他当然有老亦有死;但在精神的实然上,他的确可以无老亦无死。心经另言,“无老死,亦无老死尽。”这可比孔子一生修行,亦可比今人读论语之鲜活依旧,更可比明明两千多前年的孔子怎么还宛如现今呢?
西风东渐,现代人怕老,也讳言“老”。怕老,固因物化社会,老人鲜受影响,普遍俭省,消费不多,故而资本主义将之给边缘化。怕老,也因这物化世界,既标准又规格,单调无趣到令人窒息,商人藉由不断“推陈出新”,刺激买气,也刺激仅有的一点生气;“老”遂一变变成了陈旧,不利买气,动辄要被“推陈”掉的。于是,“老”,成了负面辞,人人避“老”,唯恐不及。
如此畏老,如此竞言年轻,还更因大家远离了修行。人无修行,老了,也就老了,与草木同朽。人无修行,老了,不会更圆熟丰润;老了,不会更笃定安然。于是,逐日衰老,便只能逐日惶恐;而越惶恐,反又更为衰老。这样恶性循环,当然不堪;如此不堪,又焉能不惧?
这时代更多的人,只有老化,无有成熟。年轻一代,尤甚。许多年少者,初初才十来岁,精神上却骎骎然迈入衰年;成人世界喂食以计算机游戏、电子音乐、电视电影,炫目震耳,结果,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他们都还没发育完全,却早已对这个世界意态阑珊,毫无感兴。他们易倦怠,且百无聊赖,啥都提不起劲。才刚刚十几岁,却早已暮气沉沉,眼前年月,却仍迢迢漫漫,这真让人无话可说!
今人越老越怕、越怕越老,实在窘困;而年轻人未老先衰,更是可哀。但人之将老,本不必如而不堪,反而应该更具风华才是。看看孔子当年吧!那人早已耆耋,却仍意兴扬扬,“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要老,也该老得这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