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则 无为小人儒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雍也篇﹞

孔子在此告诫的,岂是单单子夏一人?

书法家董阳孜老师有回闲聊,言道,她读论语,总觉得,这书里的好多话,都像是孔子坐在前头,就直接对着她说似的。

是啊!许多人不也都深有此感?也正因如此,所以,明明“打倒孔家店”这口号已响亮了近百年,而今日信息的恶性膨胀也早已不可收拾,但是,令人好诧异的是,怎么不时都还有人会那么不合时宜地拾掇起论语,重新又披阅一番呢?

是的,论语里头,有种亲切自然;读着读着,如闻謦欬;让我们,彷佛看到了孔子,也见到了自己。

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当董老师自觉立于孔子面前,那孔老夫子对她言说的,会是称许多呢?还是责备多呢?这问题,我当然不好意思问她。但若换成是问我,答案倒很明确,那自然是,责备多啰!孔子每回责备学生,我微微觑着,心头都难免一惊,却又开心,但仍不免嘟囔,“唉呀!怎么又被说中了呢?!”

尤其是这则,“无为小人儒!”

二十年多前,我自己曾是个儒者,旗帜鲜明,成日天下国家,满嘴理想道德;那时,若说“小人儒”,我肯定是恕难同意的。(其实是“怒”难承认呀!)对此质疑,只会极认真严肃,忿忿不平地问道,我不是君子,是啥?

而后,我与儒家,一年一年,渐行渐远。走远了,倒明白了。离儒家远了,却与孔子近了,也亲了。而今,再回头一看,当年模样,千真万确,不折不扣,更毋庸否认,就是个“小人儒”。

孔子说“小人”,指涉极广,范围极大。“小人”,可以是卑鄙龌龊,也可以是机心炽烈,更多则是蝇营狗茍。但孔子这里说的,显然都不是这种奸恶不堪者流;(这种人也称不上儒者呀!)他要告诫子夏的,其实是,莫成了气度窄小、器量褊隘的那种儒者呀!

儒者几乎都是正人,规矩有度,端端正正;但正人,未必就是君子。至少,“君子坦荡荡”这关,后世的许多儒者,就通不过的。譬如子夏,他循规蹈矩,但执于规矩;他过度拘泥,心量不大,气度也不恢弘。人一窄隘,平日无事,犹可谦恭温良,貌似君子;然一旦遭逢变局,便常踉跄不堪。子夏晚年丧子,哭之失明;丧子之痛,虽说可悯,但伤痛至此,则分明溺情太过。如此深陷其中,溺而不起,与“坦荡荡”三字的通达开豁,真是迢迢其遥;这样溺情深执之人,离“君子”这一词,也确实远了。

年轻时,我自认一身“正气”,对于周遭事物,动辄愤懑不平。而今看来,当时的“正气”,虽非全假,但实则掺杂过多的“戾气”,却不自知。于是,我这么一个乖戾之人,常常竟日烦忧,每每悲愤难解,心里,从没个安然。后来,幸而我远离了儒家,找回了根本,隔了好久,重新再翻到“小人长戚戚”,我才终于开心地承认,“是呀!我就是这样啊!”从此,我读着论语,看到了孔子,也见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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