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足与起步——门外的告白(4)

开幕前二十分钟,只剩半口气的李老板带着两个裁缝赶到。可是,我的天,忙中有错,尺寸不对,跟设计也有出入,舞者们几乎要哭了。“别急,别急,改改就好。”你哄着哄着,拿起针线大家动手改。舞台监督在叫:“还有十分钟。”

云门舞集破天荒晚了五分钟开幕。舞者们强自镇定,差强人意地把舞跳完,你一边做暖身运动,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台上瞄。及至掌声起时,才大梦初醒地意识到该自己上场了。

冷静。冷静。你果然冷静下来,你听到大幕咯咯升起、停了。你深吸口气,随着耳熟的《盲》的笛声,向漆黑的舞台冲出。灯光下,你急翻身、落地,观众发出预期的惊叹,你往前爬,拍响地板,你跪转,你由蹲坐往上腾跃,你应该双足落地,但右脚抢了先,你感觉到,你知道终于发生了,舞者最大的恐惧,你感觉到,碎裂,无声无息。观众席悄然如常,静静地张着五千只眼睛,头上一盏盏冷青的灯光,你出冷汗,你软脚、小腿肚肿胀、铅重起来,整个人往地底沉下去——你听到音乐继续流着,你咬着牙继续往前舞动……《盲》的音乐到了尾声,大家站在台中心,高举双手向空中伸去,伸去,你看到顶灯一点点、一点点暗下来……

下半场的《哪吒》,只好取消,以《白蛇传》替代。舞者改装上台,一番忙乱之后,化妆室只剩你一人和肿了一倍大的小腿,以及心头的悔恨。午夜闯进医生家。针灸。第二天,再针灸,胁下多了一副拐杖。寸步难行,但时候到了,你扔下拐杖,笑嘻嘻地上台。戏,必须演下去,还有三场……

如何发生?如何?罗思密大夫殷殷问询。可是,罗思密大夫不知台湾何在,不谙台湾的舞蹈气候,不晓得在台湾想要有专业水准的舞蹈,就必须先兼任许多副业。练舞教舞编舞之余,你必须东奔西跑把音乐、美工的人才集合起来,必须动口动笔告诉人跳舞是件正经事。云门之外,你必须教书,否则下个月房租就有问题。你必须到文化学院教舞,因为未来中国舞蹈的希望似乎就在那里。华岗冬天苦寒,你教着教着,忍不住站起来示范,脊椎抗议了……如何发生?你只知幕起了,戏就得演下去;一旦开始,只有勇往直前,肉体罢工时,精神将它唤醒;等到你不得不停步自问如何发生,一切已经结束了。而这一切离落雪的三月天,离五十八街暖气如春的诊所太遥远,你只能简单报告:意外。大夫解人地笑了:“不要紧,我会还你一个新的身体。”顿时身价百倍了:第一份账单高达一百二十五美元。大夫自然不知道台湾的舞者没有专业剧场,没有艺术经纪人之外,也没有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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