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这是个单亲女性自力谋生的交易(1)

周一下午。市嚣从百叶窗外隐隐传透过来,窗页呈三十度倾斜,遮挡午后仍强烈的紫外光线,从办公室所在的五楼望出去,对街办公大楼被百叶窗分割成一条条纷杂的图案,那是眼里所见的城市了。我陷在这横条状的图案间,感到空间的奇妙,好像我是属于那些图案之间,也好像我不在那图案里,而我确实置身在城市,从大学求学就在这城市住下来,因为有了一份工作,因为和城里的某人结婚,就成了这城市的一分子,这城市却没有我童年成长的心情。有时我觉得自己不过是漂浮在城市中的一缕游丝,无论落在哪里,都没有太大差别。

唯其落在文字里,可以承托身心,扩大自己成为一个拥有自由心灵的无所不在的自由者。文字已成我谋生的工具,在那工具里我享用不尽,离开了工具,我无所适从,也许比一只跳蚤还不知该往哪里去。

每个坐在自己位置上的同事都有忙不完的事,我们都是在文字与尘埃间走动的人,那能算是一种幸福吗?做业务的小欣常来我身边,批评我们的出版品在书市不好推动,她常说:“编辑部的人不食人间烟火,出这种书谁看呀!”那是说我们与社会需求脱节,我们活在自己的想象中。我说:“有些书是替大家编织梦想,业务要把这个概念推销出去。”业务与编辑的小小冲突经常上演,但生活一如往常,仍各自照自己的方式运作。早餐喝豆浆的人很难改成喝咖啡,喝咖啡的人也非要有那杯咖啡,一天才能清醒。小欣的说法是,狗改不了吃屎。她涂着蓝色睫毛膏的眼睛透出不屑的眼光,但所有人都喜欢她那眼光,喜欢她从书堆走过去时,边叫着,“这是垃圾还是黄金?”

我正读着一本作者寄来的书稿,评估出版的可能,入门处因有人来而有些骚动,我以为是来询问书或买书的客人,因此仍埋头读书。却感觉那影子迟缓地向我走来,像朵云,像团雾,逐渐靠近,我抬起头。

她穿一件淡紫色小花衬衫,黑长裤,手里拿着一把阳伞当拐杖,头发挽在脑后梳成一个髻,额前有一小络浏海,脸上扑了薄粉,那样子让她年轻,这番打扮需要费一番工夫,这个人像从电视剧里某个时代走出来,用精利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脸上有她要找的东西。

“嗨,怎么劳烦您过来?”我接过她手中的伞,拉过来一把椅子,希望她坐下来,她没有坐的意思。站在原地说:“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你?”

我连忙说没有。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位老人家到办公室找过我,我的作者群里也没有八十岁的老人。

“如果方便,可以请你到楼下喝杯咖啡,聊一聊吗?”

我拿起皮夹,带她走过几乎被书与数据塞满的空间,那正是她刚才走过来的路径,同事桌上堆栈的数据看起来像一道道的屏障,把空间分割成好几个区块,她眼光扫过那些区块。我扶着她一只胳臂,松垮的肌肉随着身体的走动而晃漾。那肌肉曾经年轻,现在衰老了,有天,我胳臂的肌肉也会垂首向地心引力叩问──是你在召唤我了吗?我扶着那松垮的肌肉不得不小心翼翼,这种触感似乎随时会消失,像枯叶在泥中肢解,像尘沙在风中散去。

楼下商店毗邻,转角有家咖啡馆,她走进去,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还招呼我坐到她对面。玻璃窗投来的阳光抚清她额边眼尾的细纹,眼下散布淡淡斑点,但她的脸上看不到毛细孔,平滑得透出光泽,好像一直有山川的水泽在滋润皮肤,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水泽。服务生送来饮料目录,我翻开目录看有哪些选择和价钱,她并没有翻开目录,直接跟服务生说:“给我一杯摩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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