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时分,东方薄云透出一隙白亮曙光,往村里一洒,像大地划开一条道路,沁凉的雾气缓缓散开,村落的轮廓渐渐清晰,几百户人家落在山脚下,南边一条河川遥遥通向另一处山坳往东流去,衔接大江,在终点处漫散成南中国富庶的三角洲河域。
川上泊了几艘渡船,河水平静,早起的船夫在船舷边索检缆绳,晃动的身影映在水中,水也仿佛起了一阵涟漪。渡船头只是几根简陋的木桩子,平时两三艘往来的泊船轮流拴在那木桩上,浪起时,水中船影粼粼,风静时,缆绳沉着浮贴水面,渡船泊在河中,打禅似的没有一丝动念。坡岸几块显露水蚀痕迹的木板块通向碎石滩,滩势向北边山峦倾斜,到了山脚人家,村落分出几条整齐街道。
北侧这户人家背面倚山,山林里翠竹丛生,宅侧附近一面湖泊,天然生成,宅院翻一道墙就是柳枝垂荫的湖边,像私花园般成了白家属地。白家工人进出那土墙与后山之间,从山上担下一篓一篓的云笋囤在土墙边的仓库里,仓库前一片广场,村妇轮班到广场剥笋衣,切片,晒干,或渍盐;仓库边一排大泥灶,常年炊火不熄,成排的大锅上冒着炒瓜子的甘酱味,桃子李子的蜜香味,和笋香一起飘散在白家里外。盛产季节,整座村子便在这混杂的气味里日升日落地过着日子。大半村人依靠白家这份产业过活,白家墙面上哪块砖缝长出一株蓟草来,都逃不过妇人的眼底。每日妇人挤挨着,笋干蜜饯透过她们的手艺沿河川下东南诸城,分售北边城市,又搭远洋船,传到东南亚,一个内陆小乡能够经营腹地这么广的生意,白家的事随意一渲染,就是一则传奇。
这日仓库前飘散的不是桃子李子的蜜香味,而是羊猪鸡鸭的腥膻味,引起广场里忙碌的工人们胃液一阵噪动。五座灶台上炊烟蒸腾,沸水咕噜冒出的气泡和人们的口沫扫过阵阵凉风,阵阵凉风也拂过每个屋堂门上挂着的红灯笼,笼下结须荡呀荡地,荡起门前的唢吶声,贴在门板上的喜字在晨曦中闪着润泽的光亮,把秋日萧飒蒙上一层晃漾水影。羊猪鸡鸭的血液沿着阴沟攒到一丛朱槿花根下,朱槿花色似乎更红艳了。白泊珍坐在窗台下,远远望见那株朱槿花,不觉打了个喷嚏,头上花笺颤了两下,她闻到那股血膻味,也听到那阵唢吶,问身边小翠,什么时辰了?
时辰对她又何曾重要,她不期待答案。她身穿改良式旗袍,凤仙领,旗袍长到脚踝,盖住西式高跟鞋,她希望穿白纱,最摩登的结婚服装,但家乡人没见识,认为那是奇装异服有违传统,她只好任由母亲打点,但偷偷将绣花包鞋换成高跟鞋,鞋头露出来了,她不认为有谁会注意到。小翠回答了一个时辰,她没注意听,以后她发现自己老是心里盘问着时间,却没有一个清楚的答案,像站在山谷里,那个本应精确的时间因着山谷的回音而回绕着,因此听不清了。
白色高跟鞋露在红色裙摆外,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她看到他们诧异的眼神中透露出厌恶,只有父亲故意忽略那双像两盏白纱灯的高跟鞋,他捻着香炷主持他们的婚礼,带头将三炷香插在神龛的青铜香炉上。四周挂满喜幛,金色箔纸贴在红色布条上,花色布匹也挂在墙上,上面以红纸书写某某亲友致送给新人添制新衣。家族全聚集在这个像森林般的厅堂里,她也成了那森林里的一部分,她尽管站着不动,音乐像千年前就在那里吹奏的,人声则像暴雨期河上的风啸,她身边那个人,也站在那里不动,她感觉他一直低着头注视她脚下那双与唢吶喜幛婚服格格不入的白色高跟鞋。
他身上有一股陈腐的气味,混合着渡船头船坞的腐木味和酸湿的笋衣味、从山那边席卷下来的烂叶味、久晒不干的衣服上的霉湿味,这重重气味压着她,像一袭老僧的袈裟,成为婚姻的信众,就得在那划好的领土受到规范,遵守领土的教义。她十八岁,育龄理想,父亲利用她传宗接代,她的弟弟夭折了,父亲庞大的事业只有她一个继承人,父亲为她找了一个强壮的男人,一个混合家乡各种味道,纯种到不会坐艘船从那条河川逃离的种猪。生下的小猪仔将与她父亲同姓氏,白家能不能子孙兴旺,端看她的生育能力。
男人的身体有着结实的线条和铜色的肌肤,她怀疑父亲为她找来某个少数民族壮汉,他需要先天基因强壮的子嗣,为他搬运山上的云笋和建造坚牢的船只。这个男人走路从不走在她前面,很少主动和她讲话,他遵守丈人给他的任务,在她的闺房里恭敬地、不敢张声地做着培育子嗣的大事。她听到屋外群鸟的夜啼,一条青蛇娑娑滑向竹枝头,几条鱼跳出湖面又跌回去溅起一大圈水花。男人睡着了,小心翼翼呼出沉重的气息。
她的男人在歇工的星期天,总是慌张而沉默,成天在庭院和婶叔家的孩子玩乐,吃中饭时,家族成员聚在一起,饭桌摆在厨房边的长廊,她男人的眼神只停留在那些侄儿女身上,不与婶叔们的眼神接触,每个星期天她搭渡船去城里,不与他们吃中饭,一早出门,傍晚回来,两个婶婶在杨柳树旁、紫藤花架下交头接耳,她从她们身边经过,把高跟鞋踩出很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