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初春的一天,盛世才主持新疆省政务委员会召开工作会议,讨论财政开支预拨款问题。省财政厅代厅长毛泽民(周彬)汇报了全省目前的财政状况,随后,又逐条宣读并解释了由他起草的文件《要在全疆实行财政预算和决算制度及实施办法》,提请委员们讨论。
毛泽民的话音刚落,莅会者便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很显然,新的预算和决算办法首先触犯了各层官吏的直接利益,他们假公济私、贪污腐化的行为将要受到约束和限制。可在座的心里都明白,新疆财政的危局已接近无法支撑的境地。整整一个下午,会议都没有讨论出统一的意见来。
这时,坐在长型会议桌尽头的一位年轻的女委员突然站了起来,公开表态,支持周厅长的发言。她言简意赅地阐述了支持这个方案的理由后说:“周厅长的意见对整顿新疆混乱的财政无疑是一剂良药,对新疆人民有利。当然,要建立这套制度困难很多,但我们新政府有‘六大政策’,一定会得到全疆各族百姓的支持,也会得到督办和在座的各位的支持!”
在一片议论声中,会议终于有了结论:凡是预算外开支必须得到财经委员会批准,否则,财政厅一律不予拨款。财政改革对盛世才的确是无奈之举。
几天后,在新疆“八办”负责人会议上,毛泽民依然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他对中央代表邓发说:“那天,在督办府政务会议上,有位带江浙口音的女委员把省政府要建立预算、决算制度的高帽子戴在盛世才头上,逼得盛世才不得不明确表态。”
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省政务会总共两位女委员,一位是盛世才的夫人邱毓芳,另一位是从延安来的迪化女中的教导主任朱旦华。邓发知道毛泽民与钱希均婚姻已经“触礁”,便开玩笑地说:“她叫朱旦华,是我们的同志。她还没有结婚,怎么,我给你搭个桥?”
当时党内有规定:在新疆工作的同志不得公开自己的党员身份,即使同是从延安来的同志,也是常相见、不相识。邓发不管毛泽民是否接受他的建议,便一股脑儿地将朱旦华的详细情况介绍给毛泽民。
原来,朱旦华名叫姚秀霞,是浙江宁波慈溪人。她的父亲早年在家乡经营传统土布,后来把买卖做到了上海。然而,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民族工商业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发展,父亲的国布庄很快就被日本廉价的洋纱、洋布挤垮了。姚秀霞就读的务本女中是上海一所不错的学校,她的学习成绩也非常优秀。因为家道中落,她无法继续读高中,只得选择学费低廉又不收生活费的本校高中师范科。毕业后,她留在学校教务处做了一名办事员。
抗日战争爆发后,姚秀霞由上海地下党介绍去了延安,考入陕北公学,不久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38年2月,党中央应盛世才的请求,派出第一批干部到新疆工作,姚秀霞就在其中。到达迪化后,她被分配在新疆省立迪化女子中学任教导主任,不久,又被增补为新疆省政务委员。在从延安赴新疆途中,姚秀霞化名朱旦华,以后这个名字竟陪伴了她一生。
邓发是个急性子,没过几天,竟把朱旦华找到八路军办事处谈话:“小朱啊,你今年也有二十七八岁了吧?早该有个家了。在新疆工作,斗争复杂,如果找爱人,他在政治上一定要可靠啊。”
朱旦华大方地回答:“我也这么想。”
邓发在中央苏区就是政治保卫局长,善于察言观色。谈话间,他一直在观察朱旦华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见朱旦华落落大方,他也直截了当:“其实,这个人你见过,就是财政厅的周彬厅长。”
“省财政厅的那个周彬?他也是我们的同志?”朱旦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续问了两个大问号,又不无嘲讽地说:“我还以为他是盛世才手下的幕僚呢!”
邓发几乎笑出声来:“他当然是我们的同志,老布尔什维克了!在中央苏区,我们就认识。他的真名叫毛泽民,是毛泽东同志的亲弟弟。”
这下可把朱旦华弄糊涂了。
邓发收住笑,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周彬都是泽民同志的化名。他是去年2月来迪化的,本来是去苏联治病的,后来,中央决定他留在新疆工作。”
“毛主席的亲弟弟,难怪他的发言如此高屋建瓴!”崇敬之情在朱旦华的心中油然而升。
邓发趁热打铁:“泽民同志结过婚,他的妻子钱希均是位老红军,因为性格差异,他们已经很长时间不在一起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别看盛世才对我们共产党人很客气,其实他对我们很不放心。泽民同志身边有不少特务,没有一个贴心的人照顾他的生活,会影响党的工作的……”
见朱旦华没有表示反对,邓发进一步说:“我看,你和泽民同志很有缘分。那天,你在政务会议发言支持周厅长的计划,事后,泽民同志就主动打听你了!”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未了,毛泽民正巧推门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
“方林同志,你找我?”
“噢,你来得正好。这位是朱旦华同志,你们见过面,你们先聊着!”
这场“相亲”戏就是邓发导演的。见两位“主角”都到场了,邓发做了一个鬼脸,掩上门离开了。
谈话间,毛泽民仔细地打量着朱旦华,白皙的圆脸盘,齐耳的短发,金丝眼镜后边有一双美丽善良的大眼睛,在那件灰色条纹棉袍的映衬下,更显得端庄秀雅。此时,朱旦华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毛泽民,但她不想第一次见面就谈婚论嫁,有意把话题岔开了。她向毛泽民谈起在延安见到毛主席的情景。
那是陕北公学开学的第一天,毛主席来给同学们讲课。毛主席洪亮的湘音深深地吸引着在广场上听课的每一个人。毛主席说:“你们像朝圣进香一样,一群群地来到延安。你们是来追求真理的。你们的路走对了!我们欢迎你们的到来!”毛主席一口气讲了3个多小时,从劳动创造世界,从猿到人的社会发展史,讲到全民动员,持久抗战,他号召大家“要安心坐下来,认真学点马列主义”。在延河水、小米饭、马列主义“乳汁”的哺育下,朱旦华像许许多多进步青年一样茁壮成长起来。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毛主席的情景,她秀美的脸庞上仍然洋溢着喜悦。
春天来了,柳枝吐绿,百花争艳,毛泽民约朱旦华到迪化市中心的红山嘴去游玩。他们登山远望,心旷神怡。毛泽民第一次向朱旦华敞开心扉,谈起自己的身世:从如何在毛泽东的帮助下,走出韶山冲,加入中国共产党,到党组织派他去安源路矿从事工人运动;从在上海领导党的出版发行工作,到如何进入中央苏区担任国家银行行长;以及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后来在陕甘宁边区国民经济部的工作。接着,毛泽民又谈到自己的两次婚姻。
朱旦华静静地听着,她的心潮跟随着毛泽民富有传奇色彩的革命经历激荡起伏着。
说着,毛泽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照片,递给朱旦华看。照片上是一个清秀而带点腼腆的大姑娘。毛泽民告诉朱旦华:“这是我的女儿远志,她冒着风险从湖南老家到延安找父亲,可是我已经离开延安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说:“这孩子命苦啊!小小的年纪就备受艰辛……”
那一瞬间,朱旦华仿佛理解了一切。她被眼前这位中年汉子坚忍、执著的情感世界深深地打动了。
5月底,毛泽民要启程去苏联治病、学习。邓发让“八办”食堂多炒了几个菜,为毛泽民饯行。他也把朱旦华请来“做客”。席间,邓发突然举起酒杯,高声宣布道:“今天的聚餐,既是为泽民同志饯行,也是为他和我们的女教师朱旦华举行的订婚仪式!”说完,他向毛泽民和朱旦华诡谲地挤了一下眼睛。
在场的人先是一愣,紧接着就热烈地鼓起掌来。年轻人甚至高兴地欢呼起来。毛泽民和朱旦华也沉浸在幸福中……
1940年2月,毛泽民从苏联回到迪化。他和朱旦华的婚事也进入议程。他们选择在五一国际劳动节举行婚礼。
那时,新疆督办府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高级官员办喜事,都要提前一个月给属下发请帖,从他们的薪水中扣除礼金,还要动用公款大宴三天。省财政厅长是省府的高级幕僚,还是一省之“财神爷”。按照盛世才的旧传统,“财神爷”办婚礼,可要兴师动众的。
然而,毛泽民结婚既没有花费公家一分钱,也没有向属下发请帖,更没有克扣人家的薪水。参加婚礼的宾客一律以茶水招待。迪化女中学生歌咏队自发地前来贺喜。姑娘们围着新郎、新娘,唱起美好的赞歌,跳起欢快的维族舞蹈。
婚后,毛泽民和朱旦华又投入紧张繁忙的工作。毛泽民依然早出晚归,每天晚饭后,还要起草文件,或审阅各种报告和报表,经常工作到深夜。
不久,朱旦华怀孕了。她仍旧勤奋地工作和学习,不愿意让毛泽民为自己分心。看着妻子渐渐隆起的肚子和疲惫的身体,毛泽民对她也更加体贴。他们的住地离迪化女中比较远,尤其是雨雪天,道路泥泞,很难走。每当这时,毛泽民都让马车送朱旦华去学校,自己却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雨雪去上班。
1941年2月14日,朱旦华在迪化医院生下一个白胖胖的儿子。毛泽民已经45岁了,中年又得子,自然喜出望外。他满心欢喜地给儿子取名“远新”。“远”是韶山毛家的字辈牒序,也含有对生在遥远新疆的纪念,以及任重道远,革故鼎新的希冀。
朱旦华的产假刚过,就把孩子交给保姆,又为抗日宣传、募捐忙碌起来。她找到赵丹、徐韬、叶露茜、俞佩珊、鲁少飞等当时在新疆的文化艺术界名流,以及从延安来的于村、白大力等人,请他们来迪化女中辅导话剧团,排练演出《朔风》《妇女解放二部曲》《乱世男女》《雷雨》《屈原》《北京人》和《武则天》等著名剧目。通过不辞辛劳的巡回义演,用募集的资金购买了一架飞机,支援抗日。
1942年9月17日,盛世才以“督办请谈话”为名,将陈潭秋、毛泽民等共产党的领导人秘密软禁在满城邱公馆。朱旦华和1岁半的儿子也随毛泽民一起被软禁起来。后来,他们又被转移到刘公馆。
1943年2月7日那个漆黑的深夜,毛泽民和陈潭秋等人被盛世才投入第二监狱。临别前,刚满2周岁的儿子睡得正香,毛泽民走到小床旁,在儿子稚嫩的小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为他塞好被子,然后转过身来,把满面泪水的朱旦华搂在怀里,用那双温暖的大手在妻子娇柔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安慰说:“坚强些,带好孩子!”他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双眼怒视着等候在门口的特务们,从容不迫地消逝在寒夜中。
不久,朱旦华以及被关押在刘公馆的家属和小孩子都被投入第四监狱。中共在新人员在集体软禁时,党组织就及时做了准备,按性别组织了学习干事会,即狱中秘密党支部。转入第四监狱后,朱旦华被指定为女牢党组织的负责人。根据男牢学习总干事会秘密转来的指示,朱旦华和女牢学习干事小组的同志们以“百子一条心,争取集体无罪释放回延安”作为狱中斗争的口号。她曾写下《狱中四时歌》《我们要胜利回延安》《缝衣》等不少诗歌,鼓舞大家的斗争士气,寄托对亲人的思念之情。
自从陈潭秋、毛泽民等被敌人关进第二监狱的秘密牢房,便与外界失去了联系。这年端午节,朱旦华终于收到了署名周彬的纸条,上面写着“下次把高靿儿皮鞋及捆肚子的绑带捎来”。
望着这张纸条,朱旦华禁不住泪如泉涌。
眼下已是夏天,泽民为什么还要高靿儿皮鞋呢?更何况那双高靿儿皮鞋很硌脚,穿着不舒服,泽民早就不穿了。朱旦华明白了,一定是敌人给他拷上脚镣,磨破了他的脚踝,穿上高靿儿皮鞋可能好受一些。至于捆肚子的绑带,自泽民从苏联治病回来,已经很长时间不用了,她就没有带进监狱来。现在他又要用,肯定是受了酷刑,旧的伤口又崩裂了……
朱旦华抹去泪水,用她带进监狱的手摇缝纫机给毛泽民制作了一条绑带,还有一双她一针一线做好的新布鞋。她又把住远新的小手,在一块小白布上写了“爸爸好”三个字。她自己又写了一句“我们妇女和小孩都在一起”。她找出一顶旧棉帽,将白布字条缝在帽衬里。朱旦华把这些东西捆成一个小包,交给狱方,转交毛泽民。
中秋节到了,朱旦华好不容易又盼来能送东西的日子。可是,她再也没有见到毛泽民的只字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