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自述》:大美之“大”(1)

艺林漫步

大美之“大”

先外祖父大哲缪篆先生于厦门大学演绎老庄之学,著作等身,其对“大”字,于《老子古微》一书中,有极准确而要言不烦的解说:“于人中加一画,特称曰大。一画,阳也。人而以一画盖之,则为抱阳;一画而以人盖之,则为负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而人所肩荷者,独一阴一阳之谓道也。处其厚实曰大丈夫,不失赤子之心曰大人。”

于是,我们知道这“大”字,原来是先民造字之时,象形标志,包含着人的生命状态——负阴抱阳的大道理在。在此,“一画”于“人”的关系是双重的,“负阴”与“抱阳”同时体现在这“一画”之中。近数十年来,美术史界对石涛《画语录》中之“一画”论,众说纷纭,然以外祖缪篆之说验之,恐怕都是皮相之论,不切要领。我们更进一步知道了,原来“大丈夫”云者,不仅是孟子所谓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英烈贤哲;而以老聃之见,则是能负阴而抱阳、与天地精神相往还的“真人”。当一个人能保持着这种天地间本真心性的时候,则被称为“大人”。我们平日称“父母亲大人”时,其实是包含着这种对天地好生之德的礼赞。

那么,天地之大美,这儿的“大”,所指也非止其体积之横无际涯,固然碧海苍天、崇山大川、雪霰云霓、日月星辰都是大美所在;而寸草片叶、滴水露珠、纤毫发丝、吉光片羽,也都是大美所在。

文艺界对“大作”一词不免有些奢侈,够得上“大作”的,其实不会很多。因为对“大作”的内涵理解上的差异,某些艺人最大的误区在对体积和篇幅的沉醉和痴迷。于是,文艺界颇有上吉尼斯纪录的癖好,或因其长度、或因其体积、或因其重量、或因其篇幅,都具备了超常的表现,然而,这一切都不是美学的标准,与艺术品位的高低杳不相关。同时,我们似乎不应忘记一个近乎常识的道理,吉尼斯纪录,不仅记录人类的睿智,也同时记录人类的愚蠢。

莫奈的《日出印象》,大可盈尺,比起西方古典或浪漫主义的鸿篇巨制,以面积计,那是不可同年而语的,但它却标示着西方绘画一个新世纪的来临。同时莫奈对喷薄而出的朝阳充满着人类至善的赞美,因此,它是大美之所在。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以短篇小说而于文学史永执牛耳,原因十分清楚,他以无法更简省的文字,展示他对一个族群“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全部愤怒、同情、恻隐和爱怜;包含着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对大丑的揭示,正是对大美的追逐,也同样是大美所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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