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后几年,大兄当上南通市委宣传部科长、南通市报副主编,恋爱、结婚,写书出版,这是大兄生命史上最幸福的日子。
1957年,反右开始,父亲是无党派民主人士,在反右的座谈会上慷慨陈词,在报纸上发表《好小子,你来吧》,意思是无产阶级的铁拳头正等着你呢。然而不久大兄被作为南通市大右派揪出,反党言论虽然没有,但江苏省委领导来视察,以大兄的气质,不知逢迎为何物,加上犟脾气,好顶牛,于是被敏锐地发觉大兄有反党情绪。倒霉的大兄被省里的大吏坚持定为“右派”,打入另册。大兄当然不服,不过这次的大发脾气适成极右的阶级本性。终于有一天大兄真的要去劳改了,他回到家中长跪于父母亲面前泣不成声。父母亲扶起他,母亲说:“你是品学兼优的好人,我们知道,去吧,无以家为念。”此后,我家由革命干属而成地富反坏右之属,每于苦中作乐。我常嘲讽父亲,您那“好小子,你来吧”,应改为“好儿子,你来吧”,父亲苦笑而已。此后很多年,我已名满国中,到南京,当年整过大兄的人杯酒迎迓时,他们固不知这范曾的兄长会姓王,叫王子昌(大兄范恒参加革命后改名王子昌),我却深知面前的这些断狱老吏,正是他们把大兄推向人生苦难的深渊。
1957年到1971年大兄逝世,这14年大兄受的是难以言喻的折磨,无法一一详述,略举其大者:“四清”时,大兄劳改的乡村中,有一地痞“四清”工作组干部,本人五毒俱全,而阶级立场特坚。他把全村的地富反坏右一一捆绑掷向村边大树下,一个个吊打致残甚至致死。大兄平日在村中待人极好,村民忧其不堪,在混乱嘈杂中命一小童以剪刀断其绳索,劝其快逃。大兄爬起,夤夜步行奔回家中,找到革命挚友、时任南通市长的曹从坡。宅心仁厚而又顾念旧情的曹从坡兄立刻各方面通融、联系,把大兄上调到南通市图书馆整理古籍。对于这项工作,以家学渊源而又博通经史、学贯中西的大兄,真是如鱼得水。两年中他分类编目著录,对图书馆贡献至巨。其间他更把家藏的珍本图书,上溯十二世的诗人范国禄的《十山楼诗稿》和曾祖范伯子先生的《三百止遗》,在父亲的同意下,捐献给图书馆。这是一个身在苦难之中、无路请缨、报国无门的人对祖国的一份拳拳之爱。
大兄住在家中,父亲无法安慰这长空折翅的爱子,只有在萧瑟的囊橐中挤出一些钱,买一些可口的小菜和好酒,等待大兄下班归来。今天我每当听到《北国之春》“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可曾闲来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时,都不免潸然泪下。